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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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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面看,没有什么东西暴露出怨怒或紧张,只是内心越来越疏远。在他们偶尔的交谈中的问话和回答都好像晴艇点水,绝不是心领神会,意念相通,吃饭时,即使是跟我交谈,他的话也是那么干巴巴的。有时候,只要我们不重新回到工作的话题上,交谈就会冻结成一大块沉默的坚冰,最终也没人敢去打破它,这种冰冷的负担往往几个小时地压在我的心灵上。 最让我惊奇的是,他总是形只影单。这个开朗的、极有号召力的人没有一个朋友,只有他的学生与他交往,给他慰藉。和大学的同事之间除了出于礼貌的交往没有任何联系,社交活动他从不参加;他经常整天不在家,但也不是去别处,只是去二十步开外的大学。所有的东西他都理在心里,既不向别人吐露,也不诉诸文字。现在我明白,他在学生圈里的讲话为什么那么滔滔不绝了:那时候心直口快的性格从整日的淤塞中爆发出来,所有他沉默地理在心里的思想呼啸着冲出沉默的围栏,桀骜不驯地,就像骑手恰如其分地称之为“马厩大火”的烈马一样,冲进话语的竞技场中。 在家他很少说话,对他的妻子说得最少。即使我这个不请世事的年轻小伙子也战战兢兢,几乎羞愧难当地、惊奇地发现,两人之间飘着一个阴影,一个飘动着的、总在眼前的阴影,这个阴影是用摸不着的材料制成的,但足以把一个人跟另一个完全隔绝开来,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婚姻对外隐藏着多少秘密啊。就好像门槛上画了一个五角星一样,他的妻子没有得到特意的邀请绝不敢踏进他的房间,这就表明了她与他精神世界的完全的隔绝。我的老师从不肯当着她的面谈及他的计划和工作,她一进来,他马上中断激越的谈话,这种态度真是让我难堪。他甚至都不想礼貌地掩饰一下对她的侮辱和明显的轻蔑。他明确地拒绝她的参与——她却好像不曾察觉这种侮辱,或者是已经习惯了。 她男孩子似的脸上带着傲慢的表情,轻盈灵巧地在楼梯上飘上飘下,总有满手的活儿要做,又总有空闲,去看戏,不错过任何体育活动—一而对书,对家庭,对所有封闭的、安静的、需要深思熟虑的东西,这个大约三十五岁的女人没有丝毫兴趣。她总是哼着歌,爱笑,总喜欢进行尖锐的对话;能在跳舞、游泳、奔跑或任何激烈的活动中舒展她的四肢,她才觉得舒服;她从不严肃地跟我交谈,总是把我当成一个半大孩子戏弄,最多把我当成大胆角力的对手。她的这种轻盈明朗的态度和我的老师阴郁的、内向的、只有思想才能使之振奋的生活方式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我总是带着新的惊诧自问,当时是什么东西使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天性结合在一起的。 当然,只是这种奇怪的对比激励着我,当我撇开繁重的工作,跟她交谈时,就好像一顶压人的头盔从我的头顶拿掉了;所有的东西又摆脱了沉醉、激动,归位到清晰、明澈的尘世里。生活明快、随和的一面和我在他身边由于紧张忘掉的东西顽皮地要求它们的权利,大笑使我舒服地卸掉了思想的重负。她和我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孩子式的伙伴关系;正是因为我们总是一起闲聊,或一起去看戏,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很轻松。只有一个东西尴尬地打断我们无忧无虑的谈话,每次都让我迷惑,那就是提到他的名字,这时她总是用一个敏感的沉默抵御我带着疑问的好奇心,或者,当我越说越激动时,向我投以诡异的微笑。她始终守口如瓶,她以不同的方式,但同样坚定的态度把他置于她的生活之外,就像他把她置于他的生活之外一样。但在同一个缄默的屋顶下,两人已经生活了十五年。 这个秘密越是难以窥破,我急不可耐的心情就越是受到更大的诱惑。它就像一个影子,一块面纱,我感到它随着每句话的话音而摆动;好多次我以为已经抓住了这幅让人迷惑的织物,它却又溜掉了,一会儿却又来撩拨我,但没有一次是摸得到的话,抓得住的形式。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没有比胡乱猜测这种让人绞尽脑汁的游戏更让人头疼,更让人清醒了;懒洋洋地四处游荡的想象力,突然有了捕猎的对象,被我身上新出现的跟踪追击的欲望刺激得无比活跃。在那些日子里,一种全新的感官在我这个一直措懂的年轻人身上生长起来,那是一片有听觉的、极薄的薄膜,捕获辨别着每一个声调,是一道充满了不信任的、尖锐的、像猪八一样搜寻着的目光,是一个像猎狗一样嗅来嗅去、在黑暗中四处挖掘的好奇心—一神经紧张得发痛,总是为获得一种猜测而激动,却从未最终得到清晰的感觉。 但我现在并不想责备我的俯首帖耳的好奇心,它是纯洁的。让我的一切感官如此兴奋的,不是那种一个处在劣势的人喜欢阴险地用在比他优越的人身上的那种淫邪的好奇心—一正好相反,它来自暗中的恐惧,是一种无助他犹豫着的同情,这种同情带着隐约的不安,感到这个沉默的人身上的痛苦。 我越走近他的生活,就越明显地感到,我的老师那亲切的面庞上笼罩着的、变幻不定的阴影压迫着我,那种因为被高贵地克制着而显得高贵的忧郁,永远不会降低身分,变成恼怒的不快或疏忽大意的怒火;如果说在初次见面时,他那语言的耀眼的光彩吸引了我这个陌生人,那么现在,他的沉默不语的额头上飘浮着的愁云,却给我这个已经熟识了的人以更深的触动。没有什么能像这种坚强的忧郁那样有力地打动一个年轻人的思想: 米开朗淇罗俯视着自己内心深渊的思想,贝多芬痛苦地绷紧的嘴,这些悲天悯人的脸谱比莫扎特银色的旋律,比达·芬奇的人物周围明亮的光线更能强烈地打动一个尚未定形的人。青春本身就是美,它无须神化:带着过剩的生命活力,它总要寻愁觅恨,乐意让悲愁甜美地吮吸它的未清世事的血,还有所有年轻人那永远不变的冒险精神和他们对每个精神上的痛苦表现出的关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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