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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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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里包含着的担心使她感到舒服。这是多时以来第一句使她感到温暖的话。 “会来的,我一定再来,你放心吧。下星期天,不过……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只求你这一样……” “好的,”他舒了一口气,“我懂你的意思了,我完全懂。” 她乘火车走后,他来到冷饮部一连喝了几盅烧酒,他的嗓子眼快要干裂了,烧酒像火一样燎过他的喉咙。转眼他的四肢又能灵活自如地活动了。他走完整整一条大街,大步流星,越走越快,有力地挥动着胳臂,迎击着一个看不见的敌人。街上的行人都用奇异的眼光目送他走过。在工地上,他也十分引人注目,同谁说话都异常粗暴;这个平时一向态度谦和的人,竟蛮横地把每一句问话都顶了回去。而她呢,同往常一样坐在邮局里,沉静、忧郁、很少开口、得过且过。两人想到对方时,并不是充满激情和爱恋,而是怀着某种内心的激动。这与其说是对情侣的相思,不如说是对难友的惦念。 在这初次会面之后,克丽丝蒂娜每星期天都到维也纳去。这是她唯一不上班的日子,而夏季休假也已经用完了。他们成了一对知音。但是,两人之间并没有热烈奔放、渴求异性、充满对幸福的憧憬那样的爱情,对于这种爱情,他们是过于疲倦、过于心灰意懒了,他们觉得,现在能找到一个倾诉衷肠的人,就很心满意足了。 他们整个星期都在为这个星期日积攒。他们攒钱,为的是在一起好好度过这短短的一天,暂时卸去套在脖子上的笼头,暂时忘记那瞻前顾后、永无休止的紧缩开支的日子,下一次饭馆,到咖啡馆喝点什么,看看电影,花点钱,自由自在,不用老是来回算计、掂量。整整一个星期,他们又都在积攒话语和情感,琢磨着见面时讲些什么,不管这一周里个人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都高兴有一个人将发自内心地、非常关切地、心领神会地倾听自己的叙述。在长年累月的精神匮乏之后,能得到这一种享受他们已经觉得相当满意了,所以他们是多么迫切地期待着星期日早些到来啊:等过了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然后,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就愈来愈迫不及待了。 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某种节制。情人间通常挂在嘴边的某些话,他们是从不说的:他们不谈结婚、不谈永不分离——他们觉得这种事情是那么渺茫、遥远,还根本没有开始成为现实的、可以加以考虑的东西。通常她九点钟左右到达(她不愿意星期六在维也纳过夜,一个人住旅馆太贵,两人一起她又连想也不敢想,对那一次的遭遇她还心有余悸呢),他到车站接她。他们在大街上遛遛,在人民公园的长椅上坐坐,乘市郊火车到郊外某处吃点午饭,然后到树林里散步。对此他们是很满意的,所以当他们对坐时,总要怀着感激的心情久久互相注视。他们高兴地双双散步在草坪上,享用着生活中属于所有的人、也属于最穷苦的人们的最普通的东西:充溢着金色的九月阳光的、蔚蓝的秋日晴空,点缀着草地的零星花朵和自由的、充满节日喜气的白天。 能享受这些,他们已经很满足了,于是他们过了一个星期日又盼下一个星期日,始终怀着备尝生活艰辛容易知足的人们所特有的那种耐心,欣喜地期待着这一切。十月份最后一个星期天,秋天已露出明显的倦意,对人们不再那么和蔼可亲了,它掀起阵阵朔风,堆起块块黑云,秋雨从早到晚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他们骤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成了无用的、多余的人。他们不能没有雨伞整天披着斗篷在街上溜达,要是去咖啡馆吧,也只能坐在挤满人的桌旁,仅仅从偶尔在桌下相碰的膝盖得到一点亲切感;在那么多陌生人面前不便说话,又不知该往哪里去才好,所以完全不知怎样打发时间,感觉宝贵的时间竟像噩梦一般难熬——这样的约会毫无意思,惟有增加痛苦而已。 18 两人都清楚他们缺少什么。他们缺的东西实在是非常之少——一个小房间。一个很小的、自己的房间,一个三四米见方的独立活动的小天地,外加四堵墙壁,他们这一天只需要这点东西归他们所有。他们感到,让他们这两个尚燃烧着青春之火、互相爱慕互相追求的血肉之躯,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在大街上踯躅,或者在挤满人的屋子里干坐,是很荒唐的,可是,再次去租他们住过的那种房间过夜,他们又没有这个勇气。也许最简单的办法是,费迪南租一间像样一点的房间,这样克丽丝蒂娜就可以到那儿去会他。可是他每月工资只有一百七十先令,现在租住着一位老太太的小阁楼(到他屋里去必须穿过老太太的房间),这间小屋他现在不能退,因为,老太太在他失业的那几个月里,好心地让他暂欠房租和膳费,这是对他的信任,如今他已欠她两百先令,每月偿还一部分,他估计三个月以内这笔债是还不清的。这些情况他一概不曾告诉克丽丝蒂娜,这是因为无论他们如何推心置腹,他始终难以克服自己那点羞耻心,即不愿向她承认自己的经济状况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一身债务的地步,克丽丝蒂娜也隐约觉得是某种经济上的原因阻碍着他从老太太那里搬出来另租房住。 她心里自然乐意资助他一些,但作为女人,她又担心这样做会伤害他的自尊心,因为这可以被理解为:她想用金钱来购买同他亲密无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聚会。于是她也不提这件事,两人就这样一筹莫展地坐在烟雾腾腾的小酒店里,不断回头看看玻璃窗外,希望雨能快些停下来。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觉到金钱的万能:在人的手里,金钱能发挥巨大的威力,而不在人手里,它的威力就越发巨大;他们从没有这样深切地体会到:金钱在属于你时,能给你天神一般的自由;而在它不属于你、从而迫使你断念时,又能对你进行魔鬼一般的嘲弄。每当他们在清晨或傍晚看到楼房窗户被灯光照亮,知道在这些窗户后面,在染上柔和的、金黄色的灯光的窗帘后面有几十万人,其中每个男人都有自己的爱妻,生活有保障,享受着自由,而看看他们自己,是无家可归、无所事事的踯躅于街头,徘徊于雨中——每当这时,他们就不由得怒火中烧。 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它的残酷无情好比大海中飘泊孤舟的人虽然身在汪洋之中,却不得不渴死一样。世上温暖舒适、恬静安逸的房间并不少,有几万、几十万间,也许多得不计其数,都有柔软的床铺、明亮的灯光,其中许多甚至无人居住、无人使用,然而他们两个人就是没有那么一小块地盘可以在一起偎依一会儿,可以接上一个吻;他们就是没有一点办法解除目前这如焚的饥渴、平息这对于年华虚度感到的愤怒,而只能欺骗自己,说什么这种情况是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的。于是他俩开始讲假话了。他同她一起在咖啡馆看到报上的招聘启事,就写信应聘,过几天他就告诉她说,得到一个好位置已经大有希望了,说他的一个朋友、一个战友,答应设法帮他进入一家大建筑公司的秘书处,在那里他将得到比较优厚的工资,使他有钱去补上工大的课程,成为建筑学家;她呢,也告诉他——她说的倒也并不完全是假话,她已经给邮政管理局递了申请,要求调到维也纳去。说她已经去找过她的一位在管理局很有门路叔父,过一两个星期准能听到好消息的。可是她并没有告诉他去找这位叔父的实情。他并不知道她哪天晚上去找叔父。她八点钟按门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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