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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他惊呆了,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她。她从来还没有见过人的眼睛会这么突然地焕发出光彩。好像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霍然划亮了一根火柴一样,现在他是全身沐浴在光亮里,充满了活力。他明白了,凭着一个有感情的人敏锐的直觉,他完全明白了。于是他陡然勇气倍增,拉住了她的手臂。“对,”他喜不自胜地说,“对,您留下,您留下吧……”

  她不反抗,让他挽起自己的胳臂,拉着自己离开了火车站。他的手臂是温暖的、有力的,喜悦使它震颤,使它发抖,而这种颤动也不知不觉地传导到她身上。她不问现在他们去哪里,问这干吗,现在什么都无所谓,她已经作出了抉择了。她已经把自己的意志交了出去,自觉自愿地交了出去,现在尽情地品味着这种委身于人、情感有所寄托的幸福。她全身上下都完全放松了,仿佛支配全身活动的中心枢纽关闭了,意志没有了,思想也没有了。她这时丝毫没有考虑自己是否爱上了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子,自己是否在追求异性爱,她仅仅是在享受着这意念出壳、一切听凭安排、毫不考虑后果的快感,品尝着逍遥游的滋味。

  她完全不关心接下去全发生什么事,只觉得有一只胳臂在牵着自己走,她完全听任摆布,完全没有自己的意志,像块木头一样,随波漂流,体验着在湍湍急流的波涛中翻滚那样一种令人晕眩迷离的乐趣。有时她索性闭上眼睛,以便更充分地感受、领略这有依托、被追求的幸福心境。

  过了一阵,又出现一次短暂的紧张气氛。他站住了,脸上露出畏葸的神情。“我原本想……很想请您到我那儿去……可是……这不行……不只我一个人住在那里……得穿过另一间屋子……我们可以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到一家旅馆……不去您那家,您昨天住的……我们可以到……”

  “好的,”她说,“好的,”嘴里虽然答应着,却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现在,“旅馆”这个字眼已经引不起她的憎恶,而是给她的想像增添新的光辉了。她恍如透过一片缭绕的云雾又看见了思加丁那家宾馆光彩照人的房间、锃光瓦亮的家具、旅游地欢声笑语的夜晚、撼人心弦的生活节奏。

  “好的,”她说,“好的。”这几个字是从温柔、顺从之爱的梦幻中喃喃脱口而出的。

  他们又继续前行,走过的街道愈来愈窄了。他露出不大有把握的神情,怯怯地审视着两旁的楼房。终于,他瞥见一所在微弱、朦胧的灯下似乎昏睡着的房子,门前有一块被灯光照亮的招牌。他悄悄领着她走过去,她毫不反抗地随着他。然后,他们像走进一条昏暗的矿道那样进了大门。

  门口紧接一条走廊,显然是有意地只挂着一个度数很小的灯泡。一个仅穿着汗衫、蓬头垢面、满身油污的门房从玻璃门后走了出来。于是两个男人像搞黑市交易一样窃窃私语一阵。他们手上传递着什么叮当作响的东西,或许是钱,要不就是钥匙吧。这段时间克丽丝蒂娜独自一人站在昏暗的走廊里,目光呆滞地盯着龌龊不堪的墙壁出神,心里对这家可怜的末流客店充满说不出的失望。她不愿去想,但却心不由己地回忆起另一家旅馆的大门(两处都叫旅馆,这同一个语词激起的联想,强使她陷入了回忆),回想起那些明亮如镜的玻璃窗、柔和而饱满的光线、豪华和舒适的陈设。

  “九号房间,”门房大声嚷道,又用同样刺耳的声音补充说:“二楼。”似乎想让楼上的人也听见。费迪南走到克丽丝蒂娜跟前,拉起她的手。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难道我们就不能到……”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但他却在她眼里看到了恐惧,看到了逃走的愿望。“没法子,全是一个样……我不知道还有哪家……不知道这里会是这个样子。”然后,他挽起她的手臂,扶着她上楼。他只好这样,因为她感到膝窝好像被刀子切开了似的,觉得全身每块筋肉都麻痹了。

  二楼有一间屋的门敞开着。一个女侍者从里面走出来,同样是一身肮脏、外加满脸睡意:“请等一会儿,我去拿两块干净毛巾来。”说完就走了。他们走进屋子,一进去立即关上了门。这个仅有一扇窗子的狭长空间窄得可怕,里面只有一张软椅、一个衣钩、一个洗脸架,此外就只剩下一张双人床了。这张床摆在屋里,被子掀开,其低级下流的用意异常明显,似乎在洋洋得意地宣布它是屋里最重要的用具。它恬不知耻地告诉人们自己的用途,几乎把这个狭窄的长方形房间占满了。

  你根本避不开它,不可能在屋里无视它的存在,你无论怎样漫不经心也不会看不到它。屋内空气混浊,滞留不散的烟味、质量低劣的肥皂味、还有一股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发出的酸溜溜的气味,混杂成一种刺鼻的怪味,充斥着整间屋子。她不由得下意识地紧闭嘴唇,免得大量吸入这些污秽气体。接着,一阵恐惧向她袭来:她怕自己会由于反感和恶心而晕倒。于是她慌忙一步跨到窗前,猛地推开窗子,大口大口吸着从外面涌进来的清新而凉爽的新鲜空气,就像一个刚从充满了瓦斯的矿井里营救起来的人一样。

  有人轻轻叩门。她大吃一惊,但这不过是女侍者送干净毛巾来罢了。这个女人把毛巾搭在洗脸架上。当她发现新来的女客开着灯大开窗子时,脸上露出一副做贼心虚的神情轻声说:“到时候请把窗帘放下来。”说完就很有礼貌地退出去了。

  克丽丝蒂娜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到时候”这几个字戳痛了她的心。是呀,人们正是为了那个“时候”,才到这僻街陋巷、到这臭气熏天的地方来的;来此仅仅是这个目的。也许——想到这里她感到不寒而栗——他会不会以为她也只是为此而来,也是仅仅为了这个目的而到这里来的呢?

  虽然他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一直咬紧牙关,脸冲着街心没有回过头来,但能看见她那斜倚窗子索索发抖的身影,看到她的肩胛在剧烈地起伏抖动;他完全理解她感到的恐怖,于是轻轻走近她,他怕说话不慎会伤她的心,就用手从她的肩膀开始,沿手臂向下轻轻地抚摩她,直到摸着她冰凉、战栗的手指。她觉出他是想安慰自己。“请您原谅,”她说,仍然没有回头,“我刚才猛地觉得头晕得厉害。这不要紧,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再有一点儿新鲜空气就行了……这只是因为……”

  她本来不由自主地想接下去说:因为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一种旅馆、这样一个房间。可是话到口边,她立即紧闭嘴唇不说了。让他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呢。突然,她扭转身,关了窗子,用命令的口吻说:“请您把灯关上。”

  他一拧开关,黑夜便倏地降临到屋里,一下子抹去了所有物件的轮廓。最可怕的东西消失了:那张床不再像先前那样厚颜无耻地等着人去使用,而只是在这间顷刻化为乌有的房间里影影绰绰地忽闪着白光。但是,恐怖感却并未消失。现在,她忽然在寂静中听到各种微小的声响,听见了嘎吱声、呻吟声、欢笑声、磨牙的嚓嚓声、赤脚在地上走的窸窣声,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淅淅沥沥的水声。她感到这所房子充满了猥亵淫乱,惟一的目的就是交媾。她感到阵阵恶心和恐怖,有如刺骨的寒气,一层层渗透肌肤,凉入骨髓。

  起初她只觉皮肤发冷,继而关节也感到寒意而冻僵了,现在呢,这寒气一定已经侵入到接近大脑、心脏的地方了吧,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感觉不出来了。对她来说现在什么都一样,一切都没有意义,任何东西都是陌生的,就连她身旁这个陌生男子的呼吸也是陌生的。幸而他很温良,并不纠缠她,只是拉她坐下,两人和衣并坐在床沿一句话不说,只有他的手不住地抚摩她的袖子和手背。他耐心地等待着,看看憎恶感会不会离开她,看看恐怖感这块将她紧紧封住的坚冰,会不会逐渐消溶。这种驯顺、随和的态度使她深深感动了。所以,当他后来搂抱她时,她一点也不反抗。

  然而热烈的拥抱也不能完全驱除她的恐怖。那股寒气已经深入骨髓,到了他的温暖达不到的地方。她身上有一个不会消溶的团块,有一股仍然保持清醒的潜在力量,它还在顽强地抵抗着。当他脱去她的衣服、她接触到他的肉体——他那健壮、温暖、炽热的肉体时,她同时也感到那潮乎乎的、使人浑身不自在的床单贴着身子,像块温抹布一样。她一面沉浸在他的柔情和温存之中,但同时又感到自已被包围着这些柔情和温暖的卑下、可怜、可鄙的环境用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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