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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不错,她现在还有一座美丽的花园,一所漂亮的房子,简直是座宫殿!我就是刚乘无轨电车从那儿来的:从城外莱因茨那家养老院来。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人家才收容了她。要说钱嘛,她也有一大把,满满一盒,全是以前出的那种一千克朗①一张的新票子,足足二十万克朗。白天她把这笔钱搁在箱子里,夜里就压在褥子底下。医生们都笑她,养老院的看守们也乐她。二十万克朗!她是奥地利好公民啊,把梅兰那边的东西全卖掉,葡萄园、小酒店和烟叶店,全都变卖了,因为她不愿做意大利的国民,就把它们全换成了崭新的、漂亮的一千克朗大票子,这些战争年代的产儿,真是叫人爱不释手啊!好了,可现在怎么办呢?她把这些新票子放在钱盒子里藏在褥子底下,硬说它们将来有一天还会值钱的,这些当时相当于二十顷或者二十五顷地、一所漂亮的砖石房子和质地很好的祖传老式家具、用四五十年的辛苦换来的票子,要让她相信已经变成一堆废纸了,这怎么可能呢!老太太怎么也想不通。是呀,好心的老奶奶七十五了,不明白现今世界的事理了,她还一直相信仁慈善良的上帝,相信上帝能伸张人间正义呢。”

  ①克朗,一八九二至一九二四年奥国货币名称。

  他从衣袋掏出一个烟斗,拼命往里装烟,然后使劲地吧嗒起来。克丽丝蒂娜立即觉出这一动作是为了发泄愤怒、这种冷漠、强烈、带有嘲笑意味的震怒正是她所熟悉的,于是她感到某种亲切和舒畅。姐姐不快地把头扭向一边。显然她心里对这个一点不考虑别人而把满屋子弄得乌烟瘴气、像哄小学生一样对待她丈夫的人起了一种反感。她不满意丈夫在这个衣衫褴褛、抱着敌对情绪、而且简直是——她从谈话气氛中嗅出了这一点——满脑子叛逆思想的人面前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子,不满意这家伙跑到她家来,在她们平静生活的池水中投下一块块石子。弗兰茨自己则听得目瞪口呆,他只是好心地、惊愕地一个劲儿看着他的伙伴,不断结结巴巴地说他那什么内容也没有的“嘿,真想不到!嘿,真想不到!”他每次总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平息一下自己的激动,然后再重新开始。“唔,对,那么——接着讲呀,后来你又干什么来着?”

  “杂七杂八,来回折腾呗。起初我以为,要是我附带着干点活,挣点钱就能继续上大学了。可是实际上远远不够,那点钱不过也就刚能填饱肚子。是啊,小弗兰茨,我想干活、挣钱,可是银行、机关、商店决不会有工作留着等我们这样的人去干,我这个在西伯利亚度过了两个冬天的假期、又带着一只有残疾的手回来的纯粹多余的人,到哪儿找工作都碰上‘对不起,很遗憾’的钉子,到处都已经坐满了手指没毛病的、大腹便便的家伙,走到哪里,我都由于自己捞到的那点‘小意思’而变成了后手。”

  “可是——像你这种情况,恐怕是有权领取残废军人抚恤金的吧。你不是已经丧失劳动能力或者说部分丧失劳动能力了吗,这样你一定能领到一笔补助的呀,你是有这个权利的啊!”

  “你这样看吗?我本来也这样想。我也觉得,要是一个人丢了房子、丢了葡萄园、失掉一个手指,还失去整整六年光阴,国家总有那么点义务帮他一把吧。可是,伙计,在奥地利什么事都是稀奇古怪的。我原先也以为自己的情况是够格了,就去伤残人员管理局,对他们说明我在什么地方服过役,又把伤残手指给他们看。然而没有。第一,我必须出具证明,确证这手指系战争致残,或者是战争的后果所致。这事可不大好办,因为战争一九一八年就结束了,而致残是一九二一年,当时的情况又不司能有人作记录以备将来有案可查。不过,实在要证明也不是绝对不行。问题是出在第二点:那些先生们有一个重大的发现——唔,弗兰茨,你会吃惊的——这就是:他们发现我根本就不是奥地利公民!说我的洗礼证上写得明白,我是出生在梅兰区,应是梅兰人,要想成为奥地利公民,我原先应该及时申请保留奥地利国籍才行。好了,这么一来什么全吹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早先没有申请呢?”

  “唷,你现在提的问题可跟那伙人一样荒唐了!好像他们一九一九年在西伯利亚的茅草房和木棚里把奥地利政府公报张贴出来了似的!伙计,当时我们住在鞑靼人的村庄里,连维也纳究竟是归波希米亚还是归意大利管都不知道,这同我们倒也毫不相干,我们着急的是到哪儿可以弄块面包填填肚子,想法子治治身上的虱子,关心的是怎样跑它五个小时的路设法弄到一盒火柴或者一撮烟叶。真是承蒙关照!我早该申请保留奥地利国籍!好了,最后他们总算给了我一张破表格,上面写着:‘根据一九一九年九月十日《圣日耳曼和约》①第六十五条以及第七十一、第七十五条诸条规定的精神’,我将可能‘成为奥地利公民’!但是,我宁愿拿这张废纸和你换盒埃及烟抽,拿着这张破玩意儿我走到哪处衙门都碰钉子,一分钱也没得着。”

  ①《圣日耳曼和约》,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在法国马日耳曼签订的对奥和约。据此,欧洲一些国家的疆士有了变动。

  现在弗兰茨激动起来了。他突然感到一阵高兴,因为他觉得在这件事上他可以帮得上忙。“唔,这件事让我来帮你办吧,你放心好了。这事咱们是一定能想法办到的。如果要证人,我就可以证明你服过役,我们党的那几个议员我又认识,他们准会帮我的忙,这样你会得到一封市政当局的介绍信——哈,一定能办成,你只管放心好了。”

  “我的好朋友,我感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一步也不想再跑了。我跑够了,你不知道,我哼哧哼哧带着多少破纸东跑西颠啊,军人证件、公民证件、市府开的证明、意大利公使馆开的证明,还有什么无产业证明,再加上别的一大堆五花八门的破烂纸片儿。这里盖个戳,那里盖个章,材料寄到东,证明寄到西,这些车费、邮费加起来,比我一年乞讨来的钱还要多!腿跑肿了,心伤透了。我去过联邦总理办公处、去过陆军部、去过警察局、去过市政府,哪一处不是叫人轰出来,哪里的又陡又窄的梯子我没有爬上爬下,哪里我没有气得恨恨地往痰盂里啐过唾沫!唉,算了吧,伙计——我宁可饿死在路边,也不愿再像蠢驴拉磨那样,从一个衙门到另一个衙门来回转悠了!”

  弗兰茨惊愕地看着他,那样子就像他在做什么亏心事时让他的朋友抓住了似的,大家都感觉出,他是在为自己过着安逸日子深感内疚。他凑近费迪南问道:

  “那么,眼下你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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