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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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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车站,她悄然躲进三等车候车室;在这永远是第三等人呆的地方,全世界都一样,在这些硬邦邦的冷板凳上,在这冷漠凄清的气氛中,她已经感觉有一半是家了。直到列车开进站台,她才匆匆走出候车室:不要让任何人看见她、认出她。偏偏在这时,——大概是幻觉吧?——她忽然听到有人呼喊她:霍夫莱纳!霍夫莱纳!有人在这里大声喊叫她的名字(太离奇了!),呼叫这个可恶的名字,声音从车头一直传到车尾,她浑身发抖,难道临走了还要再嘲弄她一番?然而,那喊声却一再响起,清晰异常,她探头往窗外一看:啊,原来是门房站在那里,手里不住地摇晃一份电报。他说,实在要请小姐多多原谅,电报昨晚就到了,但值夜班的门房不知道该往哪儿送,他自己呢,是刚刚才听说小姐已经走了的。克丽丝蒂娜撕开电报。“病情突然恶化,速归,富克斯塔勒。”列车徐徐开动……完了,一切都完了。 任何一种物质,其内部都有承受外来压力的某种限度,超出这个限度,再加压、加热就不起作用了:水有沸点,金属有熔点,构成人的心灵的要素,同样逃不出这条颠扑不破的法则。喜悦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再增加就感觉不出来,同样,痛苦、绝望、沮丧、嫌恶、恐惧,也莫不如此。心灵之杯一旦齐边盛满水,它就不可能再从外界吸收一点一滴了。 因此,克丽丝蒂娜接到这封电报并不感到任何新的痛苦。虽然她的意识在清楚地告诉她:现在我一定会大惊失色,会担心,会害怕,但清醒的大脑发出的指令却指挥不动感情:它对这个信息漠然置之,不予理睬。这好比医生用一根灼热的针扎进一条坏死的腿:病人眼睁睁看着这根针,他清楚地知道这针是尖的,烧红了的,针一扎进肉里马上会引起剧痛,疼得难以忍受,于是他绷紧全身肌肉,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准备顶住这突然爆发的痛苦的折磨。可是,现在火红的针扎进去了,而肌肉却已经坏死,神经也就没有任何反应,于是这个麻痹症患者惊恐地发现他下半身有一处完全失去了知觉,就是说,他在自己活着的躯体上竟随身带着一块死亡!在一遍又一遍地读这份电报时,克丽丝蒂娜对于自己的麻木不仁状态所感受到的,正是这种惊恐。 母亲病了,而且肯定是病入膏肓了,否则这些舍不得多花一分钱的人怎么会肯破费这么多去拍电报呢。她也许已经死了,甚至十有八九是死了。可是,在想到这点时,克丽丝蒂娜竟连一个手指都不发抖(曾几何时,她就变成这样,要是昨天,这个念头是会使她痛不欲生的啊!),主管把泪水压到眼皮间来的那一块肌腱也无法起动。全身都僵化了,而且这种僵死状态从她身上传播开去,感染了她周围的一切。 火车在奔驰,车轮在她脚下有节奏地隆隆响着,而她却毫无所觉;对面硬座椅上坐着几个脸色红润的男子,一边吃着香肠一边有说有笑;车窗外面不断掠过突兀峥嵘的岩石,间以鲜花处处的小丘,而山麓沐浴在一片乳脂般白皙的雾霭之中——所有这些如画的美景,她上次路过时觉得像最生动的电影般使她耳目一新、热血激荡的画卷,此时在她那僵滞的眼前全都变成了一堆僵死的乱石。直到列车抵达边境,海关人员查看护照的盘问声惊醒了她,她的身体才又有了一点点感觉:想喝点热的。要很热很热,以便稍稍溶解一下这可怕的僵死的状态,疏通一下那壅塞的、好像已经肿起来的喉咙,以便舒舒坦坦地吸点新鲜空气,把郁积在心里的闷气呼出来。 在站上,她下车来到小吃部,喝了一杯甜酒泡热茶。这饮料大大刺激了血液流通,甚至使大脑中已经僵死的细胞恢复了生机:她又能思考了。接着,她突然想起必须拍个电报告诉家里她已动身回来了。车站门卫对她说,向右拐弯就是邮电局。对,对,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她恍惚间似乎又听见宾馆门房先前对她说的话。 在邮电局里,克丽丝蒂娜寻找电报窗口。她看见了:玻璃板还没有拉开,她敲了敲,里面响起懒洋洋地脚步声,一个人影没好气地、慢吞吞地走过来,玻璃板格格响着升起来了。“您要什么?”问话的女人戴着眼镜,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克丽丝蒂娜见到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一时间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她感到似乎这个架着钢边眼镜、耷拉眼皮、一脸皱纹、枯瘦干瘪的小老太婆——这时她用她那蜡黄的手指拈了一张表格递出来——正是她自己十年、二十年后的形象,这是一面照妖镜,一下子照出了她这个女邮务助理鬼怪般的原形;她的手颤抖得几乎无法写字。 这就是我,这就是我将来的模样啰!她一面想着,一阵阵感到毛骨悚然,一面斜眼偷看那个骨瘦如柴的陌生女人,现在她手里捏着铅笔,弯着腰耐心地趴在桌上等着——哦,这个姿势她太熟悉了,这百无聊赖的几分钟她太清楚了,你就是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耗损下去,到头来自是两鬓斑白,一事无成,凄清孤寂,灯油耗尽,最后变成这副鬼样子。克丽丝蒂娜双膝颤抖着,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了火车上。大颗大颗的冷汗珠从她额角沁出,好像一个在梦中发现自已被装殓入棺而大声惊呼醒过来的人那样。 在圣珀尔滕①,由于夜间旅行一分钟不曾合眼,克丽丝蒂娜觉得疲惫异常。当她拖着疼痛的四肢刚走下火车时,一个人早横穿过下车的人流,急急忙忙向她迎来:是教员富克斯塔勒,看来他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一夜。克丽丝蒂娜头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穿着黑上衣,系着黑领带。当她把手伸给他时,他满怀同情地握住它,眼镜后面那双眼睛哀伤地、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克丽丝蒂娜什么也不再问,他这副窘迫的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震惊,既没有痛苦,又不觉悲伤,也不感到意外,母亲死了,死了也许倒好。 ①圣珀尔滕,在克雷姆斯南约二十公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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