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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这么着,我得以知道她后来的轨迹。

  “您的情况她是在杂志画页上什么的看到的,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说很叫人怀念。”

  “我也怀念的。”我说。但我其实不认为她会记得我,较之怀念,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回想起来,我同她相处的时间极短,甚至话都几乎没有直接说过。想到自己的旧日形影留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不由感到有些奇异。我边喝咖啡边回想她柔软的乳房、头发的气味以及自己勃起的阳物。

  “人很有魅力叼!”我说,“身体好吧?”

  “啊,算过得去吧。”他字斟句酌地缓缓应道。

  “哪里不太好么?”我试着问。

  “不,也不是说身体有多糟。只是,不能说是好的时期有那么几年。”

  我判断不出自己该问到什么地步,遂随便点了下头。而且说老实话,我也不是很想知道她后来的命运。

  “这样的说法怕是让您不得要领。”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可是有的地方无论如何也很难说得有条理。准确说来,她的身体已恢复得相当不错了,至少比以前好许多。”

  我喝干剩下的咖啡,略一迟疑,决定还是问个明白。

  “打听不大好说的事或许不礼貌,莫不是她发生了不幸?听您的语气,似乎有什么不大顺畅的地方。”

  他从裤袋里掏出红盒万宝路,点一支吸着。看情形吸烟吸得厉害,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节已经变黄。他看了一会自己这样的指尖。“只管问好了。”他说,“既不是有什么要瞒着世人,又不是身体有多坏。只是类似一种事故。这样吧,换个地方说,换个地方说好了,好吧?”

  我们走出咖啡馆,在暮色茫茫的街头走了一会,进入地铁站附近一家酒吧。看样子他常来这里,往吧台端头一坐,便用不见外的语调要了一大杯里面装有两小杯量纯酒的加冰苏格兰威士忌和一瓶庇里埃矿泉水。我要了啤酒。他往加冰威士忌上浇了一点点矿泉水,搅拌两三下,一口喝掉了差不多半杯。我只是往啤酒里沾了沾嘴唇,然后注视杯中泡沫的变化,等对方继续下文。他确认威士忌顺着食管下行并完全进入胃袋之后才开口。

  “结婚十来年了。最先相识是在滑雪场。我进入现在的公司是第二年,她大学毕业出来无所事事地东游西逛,有时去一下赤坂的饭店打零工弹钢琴。一来二去我们就结婚了。结婚是什么问题也没有,我家也好她家也好都赞成这桩婚事。她是那么漂亮,我为她迷得不行——总之是哪里都找得到的平凡故事。”

  他给烟点火。我又沾了口啤酒。

  “平凡的婚姻。但我心满意足。知道她婚前有几个恋人,但作为我没怎么当一回事。我这人总的说来极为现实,就算过去有什么欠妥,只要不波及现在,我也不至于介意。再说,我认为人生这东西本质上是平凡的,工作也罢婚姻也罢生活也罢家庭也罢,如果说里边有什么乐趣,那也是唯其平凡才有的乐趣。我是这么想的。可是她不这么想。这么着,许多事情便开始一点点脱离正轨。她还年轻漂亮,充满活力。简而言之,她已习惯向别人求取各种各样的东西和有求必应,而我能给予她的,无论种类还是数量都非常有限。”

  他又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我则还有一半啤酒。

  “结婚三年后孩子出生了,女孩儿。自己这么说或许不大好,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儿。活着该是小学生了。”

  “死了?”我插嘴道。

  “是那样的。”他说,“生下后第五个月死的。常有的意外:小孩翻身时棉被缠到脸上,憋死了。谁的责任也不是,纯属意外。运气好,或许能避免。问题是运气不好。谁都不能责怪。有几个人责怪她不该把婴儿一个人扔下出门买东西,她本身也因此责备自己。可那是命运。即使你我在同样情况下照看孩子,意外恐怕也还是要以同样的概率发生的。不这样认为?”

  “想必是的。”我承认。

  “刚才也说了,我是个非常讲现实的人。再说,对于人的死,从小就完全习惯了。不知什么缘故,我们这个家族常有意外性死亡,动不动就闹出一桩这样的事。小孩先于父母死亡并非什么稀罕事。当然啦,对父母来说再没有比失去孩子更难过的,这点不曾经历的人是体会不到的。但不管怎样,我想最重要的还是留下来的活着的人。这是我始终如一的想法。所以,问题不在于我的心情,而是她的心情。她从来都没受过那种感情磨练。她的事您晓得吧?”

  “嗯。”我简单应道。

  “死是极为特殊的事件。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觉得我们人生相当大的一部分恐怕是为某人的死带来的能量、或不妨称为欠损感那样的东西所框定的。但是,她对这样的情况实在毫无准备,总而言之。”说着,他在吧台上合拢双手。“她早已习惯于只认真思考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因而对于别人的不在所造成的伤痛甚至想都无法想象。”他笑着看我的脸,“归根结蒂,她是被彻底宠坏了的。”

  我默默点头。

  “可我……想不出合适的字眼,反正我是爱她的。即使她伤害了她本身和我和周围所有的一切,我也还是无意放弃她。夫妇就是这么一种东西。结果,接下去鸡飞狗咬折腾了差不多一年,暗无天日的一年。神经也磨损了,将来的希望更是无从谈起。但我们终于度过了那一年。凡是同婴儿有关的东西烧个一干二净,又搬去一座新公寓。”

  他喝干第二杯加冰威士忌,惬意地做了个深呼吸。

  “就是见到现在的她,我想您怕也不易认出来了。”他盯着正面墙壁说。

  我默然喝口啤酒,捏一粒花生。

  “不过我个人是喜欢妻现在这样子。”

  “再不要孩子了?”片刻,我问道。

  他摇摇头。“怕要不成了。”他说,“我倒也罢了,可妻子不是那样的状态。所以作为我怎么都无所谓了……”

  侍应生劝他再来一杯威士忌,他断然拒绝了。

  “过几天请给我老婆打个电话。我想她大概需要那类刺激,毕竟人生还长着。不那么认为?”

  他在名片背面用圆珠笔写下电话号码递给我。看区号,想不到竟和我住同一地段,但对此我没说什么。

  他付罢账,我们在地铁站告别。他为处理未完的工作返回公司,我坐电车回家。

  我还没给她打电话。她的喘息她的体温和柔软的乳房的感触还留在我身上,这使我极为困惑,一如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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