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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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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衣着格调淡雅,很让人舒坦。宽大的白棉布裤,橙色间黄色方格衬衫,袖子卷到臂肘,肩上垂着皮挎包。哪样都不新,但保养得很好。没戒指没项链没手镯没耳环。额前短发不经意地顺往一边。 眼角细小的皱纹,看上去与其说是年龄所致,莫如说是生下来便附在那里。唯独解开两颗纽扣的衫衣领口探出的细细白白的脖颈和桌面上的手背在微妙暗示她的年龄。人是从小地方、的确是从小地方长年纪的,并如抹不掉的污痕逐渐布满全身。 “工作,什么工作呢?”我问。 “设计事务所。做很久了。” 话未能继续下去。我慢慢掏烟,慢慢点火。女孩已合上钢琴盖站起身,撤回哪里休息去了。我多少有些羡慕她。 “什么时候和他成朋友的?”她问。 “11年了。你呢?” “两个月零十天。”她当即回答,“从第一次见到他到他消失。两个月零十天。有日记,没错。” 橙汁端来。我喝空的咖啡杯被拿去。 “那个人消失之后,我等了3个月。12月、1月、2月。最冷的日子。那年冬天是很冷吧?” “记不得了。”我说。从她嘴里听来,5年前冬天的寒冷就像昨天的气温似的。 “你可那么等过女孩?” “没有。”我说。 “集中在一定时间里等待,往下可以怎么都无所谓的。5年也罢,10年也罢,1个月也罢,一回事。” 我点头。 橙汁她喝去一半。 “第一次结婚也是那样。总是由我等,等得不耐烦了,就怎么都无所谓了。21结婚,22离婚,之后来到这个城市。” “和我妻子一样。” “一样什么?” “21结婚,22离婚。” 她看一会我的脸,随后用长柄匙一圈圈搅拌橙汁。我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多余的话。 “年轻时结婚又离婚,是相当不好受的。”她说,“简单说来,人将变得追求非常平淡而又非常现实性的东西。不过,非现实性东西持续不了多久——是这样吧?” “或许。” “离婚以后到见到他之前,我在这座城市孤身一人过着可以说是非现实性的生活。几乎没有熟人,也不怎么想外出游玩,没有情人,早上起来去公司画图,回来路上去自选商场采购,一个人在家吃饭。短波广播一直开着不关,看书,写日记,在浴室洗长筒袜。公寓楼在海边上,终日有海涛声传来。冷飕飕的日子。” 她把剩下的橙汁喝下去。 “这话好像够无聊的吧?” 我默默摇头。 时过6点,咖啡厅进入鸡尾酒时间,厅顶照明暗了下来。街上灯盏开始闪亮。起重机顶端也亮起红灯。淡淡的暮色中,细针般的雨继续下着。 “不喝点酒什么的?”我问。 “伏特加对葡萄柚汁叫什么来着?” “Salty dog。①” ① 字面意思为“咸味狗”。 我叫来男侍者,点了salty dog和冰镇Cutty Sark①。 ①一种苏格兰威士忌。 “说到哪里了?” “冷飕飕的日子。” “不过说真的,也并非那么冷飕飕的。”她说,“只是海涛声多少给人那样的感觉。公寓管理人说住进来很快就习惯,并不是那样的。” “海已经没有了。” 她温和地微微一笑,眼角皱纹略略动了动。“是啊,如你所说的,海已经没有了。可至今仍时不时觉得有海涛声传来,肯定长期贴在耳朵响的缘故。” “而且鼠出现在那里对吧?” “不错。但我不那么叫他。” “怎么叫?” “叫他名字。不是谁都这样叫的么?” 经她一说,也的确如此。鼠即使作为绰号也太孩子气了。“那是的。” 饮料端来。她喝口Salty dog,用纸餐巾擦去嘴唇上沾的盐,纸餐巾带了点口红下来。她用两只手指灵巧地把纸餐巾叠好。 “他这人,怎么说呢……带有十足的非现实味儿。我说的你明白吧?” “我想明白。” “我觉得我需要他的非现实性来摧毁自己的非现实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所以才喜欢上。也可能喜欢上后才产生那样的感觉。反正一码事。” 女孩从休息室返回,开始弹电影音乐。听起来仿佛为错误镜头配的错误BGM①。 ①background music之略,背景音乐。 “我时常想,从结果上看大概是我利用了他。而他说不定一开始就觉察到了这点。你说呢?” “说不清楚,”我说,“那是你和他之间的问题。” 她再没说什么。 沉默了20秒后,我发觉她的话已经完了。我喝下最后一口威士忌,从衣袋取出鼠的信,放在桌面正中。两封信就这样在桌上放了好一会。 “必须在这里看么?” “拿回家去看吧。不愿看就请扔掉。” 她点头把信收进挎包,金属卡“咔”一声发出惬意的声响。我点燃第二支烟,要了第二杯威士忌。第二杯威士忌我最喜欢。第一杯威士忌心情舒缓下来,第二杯脑袋变得正常,第三杯开始就索然无味了,无非往胃里倾注而已。 “为这点事专门从东京跑来?” “基本是的。” “够热心的。” “我倒没那么想过。惯性。要是处境对调,我想他也同样这样做的。” “请他做过?” 我摇摇头。“不过长时间里我们总是给对方添非现实性麻烦的。至于是不是从现实角度处理,那又是另一个问题。” “恐怕没人那样去想。” “或许。” 她莞尔一笑,起身拿起传票,“这里的账我来付,何况迟到40分钟。” “如果那样合适,我就不客气了。”我说,“另外问个问题好吗?” “好啊,请。” “电话中你说猜得出我的外貌,是吧?” “我指的是根据气氛。” “一下子就猜到了?” “一下子。”她说。 雨仍以同一程度不停地下着。从宾馆窗口可以看到旁边大楼的霓虹灯。无数雨线在彩色的人工光照中朝地面飞奔。站在窗旁俯视,雨线似乎只朝地面一个部位下泻。 我躺在床上吸罢第二支烟,往服务台打电话预约了翌朝火车票。在这座城市我再没有可做的事情了。 只有雨一直下到深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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