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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不是见得见不得那类问题,十九岁本来就是那个样子。我也有过十九岁的时候,这点事还是明白的。”

  玛丽看着薰的脸,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不好,转念作罢。

  “这附近有一家叫‘斯卡伊拉库’的店,送你去那里吧。”薰说,“那里的店长是我的朋友,把你托付给他,好好让你待到早上。这样可好?”

  玛丽点头。唱片转完,唱针自动提起,针管退回臂架。领班走到唱机那里换唱片。他以缓慢的动作取下唱片,收进封套,然后取出新唱片,在灯光下检查唱片面,放在唱盘上,按下启动键,唱针落回唱片。低微的唱针杂音。随即,埃林顿公爵⑤的《世故女人》(SophisticatedLady)流淌出来。哈里·卡内懒洋洋的低音单簧管独奏。领班从容不迫的动作赋予这家酒吧以独特的时间流程。

  玛丽问领班:“只能放密纹唱片吗?”

  “不喜欢CD。”领班回答。

  “为什么?”

  “太唧唧呱呱了。”

  “你是乌鸦不成?”薰插科打诨道。

  “可唱片不挺费时间的?——换来换去。”玛丽说。

  领班笑道:“这可是深更半夜呦!反正不到早上没有电车,急也没用的。”

  “这个老伯,说话就是别扭。”薰说。

  “深更半夜,时间有深更半夜的流动方式。”说着,领班出声地擦然火柴点烟,“反抗也无济于事。”

  “我叔父也有好多唱片,”玛丽说。“他说横竖喜欢不来CD的声音。差不多全是爵士乐,去玩时常听来着。那时还小,音乐听不大懂,但喜欢旧唱片套的味道和唱针落下时吱吱唧唧的动静。”

  领班一声不响地点头。

  “告诉我让·吕克·戈达尔的影片的,也是这位叔父。”玛丽对薰说。

  “和叔父对脾气吧?”薰问。

  “比较而言。”玛丽说,“大学老师,但总好像游手好闲似的。三年前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愿意的话请再来,除了星期天七点就开门。”领班说。

  “谢谢。”玛丽说。

  玛丽拿起吧台上放的酒吧火柴揣进上衣袋,挪下高脚椅。沿着唱片纹移行的唱针。倦慵而官能性的埃林顿音乐。深更半夜的音乐。

  1:18

  “斯卡伊拉库”酒吧。大大的霓虹灯招牌。从玻璃窗外就能看见的明亮客席。一张大餐桌旁,一伙大学生模样的男女高声说笑。同刚才的“丹尼兹”相比,这里热闹得多,后半夜都市夜幕的深度还没有抵达这里。

  玛丽在“斯卡伊拉库”的卫生间洗手。此时她没戴帽子,眼镜也没戴。天花板的扩音器里低音淌出“宠物店男孩”(PetShopBoys)的旧日走红歌曲:《嫉妒》(Jealousy)。大挎包放在洗面台旁边。她用卫生间的液体香皂细细洗手,像要把沾在指与指之间的什么黏性物彻底洗掉。她时不时抬起眼睛看看自己镜子里的脸,然后关上水龙头,在灯光下查看十指,用纸巾“喀嗤喀嗤”揩干。接着,她把脸凑近镜子,以预测可能发生什么的眼神盯视镜子里的面孔,以免看漏任何细小的变化。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她双手拄着洗面台闭起眼睛,数了几个数,睁开眼睛,再次细看自己的脸。然而还是没出现任何变化。

  她用手简单地理了理额前头发,拉好穿在运动夹克里面的风衣的帽子,而后鼓励自己似的咬起嘴唇,轻点几下头。镜子里的她也随之咬起嘴唇,轻点几下头。她把包挎上肩,走出卫生间,门随后关合。

  作为我们视点的摄像机又在卫生间停了一会儿,继续推出里面的场景。玛丽已不在那里,谁也没在那里,惟独天花板扩音器继续流淌音乐。已变成霍尔和奥兹的曲子:《我不能为它而去》(Icantgoforthat)。但细看之下,洗面台镜子里仍有玛丽的身影。镜子里的玛丽从彼侧看着此侧,眼神执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发生。然而此侧空无一人,只有她的影像剩在“斯卡伊拉库”卫生间的镜子里。

  四周变得有些暗了。在深下去的黑暗中,《我不能为它而去》在流淌着。

  (注:①一种法国生产的矿泉水。或译为“法国有汽矿泉水”。

  ②法国电影导演、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Godard,1930-)于1965年拍摄的电影。

  ③意为“反语,冷嘲”。

  ④日本的县名,位于本州东北。

  ⑤DukeEllington,美国黑人爵士乐作曲家、钢琴家(1899-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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