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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杀人的目的到最后仍旧不明。有人在半夜入侵了她的房间内,无声无息的绞杀了她,什么也不盗取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离去了。房间自动锁上了,门上还挂着防盗锁。是她从房间内侧解开锁,还是说那个犯人拿着备用钥匙呢,这也不明。她孤身一人在那间公寓里住着。根据她职场的同事和邻居所说,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亲近来往的人。除开姐姐和母亲会不时从名古屋来探望她之外,一直是一个人。打扮也很简朴,给人印象寡言而老实。对工作很热心,在学生之中也颇得好评,但只要在工作之外,和谁都不与往来。

  为什么她会这般被绞杀而死,谁也没有任何头绪。之后犯人也毫无眉目,警方的搜查就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了。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也逐渐平息下去,不久就消失了。是个令人伤感而悲痛的事件,就好比那直到黎明下个不停的那冰冷的夜雨一般。

  “那孩子是被恶灵附了身了。”惠理小声地像是坦白一般的说道。“那东西不即不离地跟在她背后,一边向她颈项吐着冷气,一边紧紧地追在她身后。除此之外很多事都无法解释清楚。你的事也好,厌食症也好,在滨松发生的事也一样。其实我并不想把这些说出来的,因为一旦说出口它就好像会变成真实存在的东西了。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把它深埋在自己心中。原本是打算就这么保持沉默直到死去了的。但现在下了决心说了出来。因为接下来我们可能再也不会相见了吧。也许你是需要好好弄清楚它的吧。那是恶灵。或者说是近似恶灵的某种东西。而柚直到最后,都没能甩开它。”

  惠理深深的叹了口气,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双手看着。那双手正剧烈的颤抖着,足以让人一见即知。作把视线从那双手上移开,从摇摆的窗帘角中向窗外看去。沉默降临到了屋子里,令人窒息而充满了深深的悲伤。其中的那份无言的情感,就像掘开了地表、创造出了深邃湖泊的远古冰河一般深沉而又孤独。

  “你还记得李斯特的“巡礼之年”么?柚常弹得那首曲子。”隔了一会儿,作像是为了打破沉默似的问道。

  ““郷愁Lemaldupays”。我当然记得了。”惠理说道。“现在也时常会听,要听么?”

  作点了点头。

  惠理站起身,走到橱子上那个小型音响之前,从叠起来的几张专辑中取出一张,放在了音响的盘上。从外放器中流淌起“郷愁Lemaldupays”。一只手静静弹出了单音的主旋律。两人又隔着桌子坐下,默默的倾听着那旋律。

  在芬兰湖畔所听到的那音乐的回响,与在东京公寓里的一室里所听到的,有着很为迥异的风味。但无论在哪里听,即便CD和老唱片有所区别,音乐本身仍旧是不变的那么美。作脑海中浮现出柚在自己家中的接待室里坐在钢琴前,合上眼睛,微启薄唇,探寻着不成声的语言。那样的她离开了她自己,她所在的是其他的地方。

  不久那首曲子终了,中间隔了一会儿,就开始了下一首曲子。

  不久那首曲子终了,中间隔了一会儿,就开始了下一首曲子“日内瓦的钟”。惠理用遥控器把扩音器的音量调小了。

  “这和我一直在家听的演奏,感觉有些不一样呢。”作说道。

  “你听的是谁演奏的?”

  “拉扎尔贝尔曼LazarBerman的。”

  惠理摇了摇头。“我没有听过他的演奏。”

  “他的演奏也许稍微更唯美一些。这个演奏十分优秀,但与其说是李斯特的音乐,却总带着些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格调啊。”

  惠理微微笑了。“因为是AlfredBrendel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可能说不上那么唯美吧。但是我很喜欢。但可能是因为从以前开始听的就是他演奏的,所以耳朵习惯了吧。”

  “柚弹这首曲子弹得极美,充满了感情。”

  “是啊,她弹得是这种长度的曲子的话,是弹得十分之好的。要是更长的曲子的话,就会遗憾的弹到中途便气力用劲了。但每个人有各自的风格,她的生命直到现在仍旧鲜活地蕴藏在在这种闪光的曲子中。”

  在学校里时,当柚在教几个孩子弹钢琴时,作和青大抵就在小小的操场上和男孩子们踢足球。他们分成两组,互相朝对方的门框(差不多就用纸箱子来凑合)踢进足球。作一边传着球,一边不经心的听着从窗那边传来的钢琴音阶练习。

  流逝去了的时间变成了尖锐的长叉,刺穿了他的心脏。一阵无声的银色疼痛袭来,变幻成了冻彻脊骨的冰柱。那份疼痛无论何时都那么强烈顽固的残存在那里。他屏住呼吸,紧闭双眼,使劲的忍住痛。AlfredBrendel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仍旧继续着严谨的演奏曲集从第一年的瑞士Swiss到了第二年的Italia。

  那一刻,他终于接受了这一切。多崎作灵魂最底层的部分理解了。不单单是人心和人心之间协调的系在了一起,而是通过伤口和伤口更紧密的连接在了一起。是用伤痛和伤痛、脆弱和脆弱维系着的。不是缺失了悲痛尖叫的平静,不是无需血淌地面的宽恕,不是不必经历痛苦丧失的接纳。那是真正的协调之下所根植的东西。

  “作,她真的在很多的地方都继续活着的呢。”惠理从桌子那边,用沙哑的嗓音挤出了这句话。“我能感觉到她。在我们身边各处声响之中、光之中、形状之中,还有所有的………”

  接着惠理用两手把脸埋了起来,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了。作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如果再哭的话,那就是完全不发声音的默泣着。

  当青和作在踢球时,为了阻止几个想要去打扰柚上课的孩子,红和黑不管做什么都好只是尽可能地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到其他地方,读书给他们听、和他们玩游戏,或是到外面唱唱歌。但是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所做的努力都没能奏效,孩子们毫不厌倦的跑去打扰钢琴课,因为相比做别的事,这个要来的有趣得多。从旁看着他们两个陷入苦战,就已经很有乐趣了。

  作近乎是无意识的站起身来绕到桌子的对面去,把手默默地放在了黑的肩膀上。黑依然把脸深埋于两只手中。用手触碰到她时,发现她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一种眼睛所看不见的震颤。

  “作,”惠理的声音从双手的缝隙中传了出来。“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好啊。”作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能抱我一下么?”

  作把黑从椅子上扶起来,从正面抱着她。一对丰满的乳房像某种证据一般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背心上可以感受到她两手温暖的余温,柔软而被泪打湿了的脸颊触碰到了他的颈项。

  “我是不会再回日本了的。”惠理小声细语道。她温暖而湿润的气息靠上了作的耳边。“因为不论看到什么,我一定会想起柚的。还有我们的——。”

  作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黑抱得更紧了。

  两人站在那里相拥的样子,应该能从开着的窗被人所瞧见的吧。也许有人正巧路过也说不定。爱德华他们也许马上就回来了也说不定。但这些都随便它们去了,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这一刻,他和惠理要继续尽情拥抱下去。他们必须肌肤相贴,才能摆脱恶灵长长的影子。也许自己正是为此才来到这里的呢。

  他们拥抱了很久——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湖面吹来的风继续不规则的吹扬起白色窗帘的一角,她的脸颊继续被泪打湿着,AlfredBrendel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继续弹奏着“第二年?意大利”的曲集。“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第47号”之后是“彼特拉克十四行诗第104号”。作把这些曲子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晰,足以能够随口哼出曲调。他第一次恍然大悟,自己有多么用心去倾听着这音乐。

  两个人在也没有开过口。在这时语言已经没有力量了。就像不再有动作的舞者那样,他们只是静静的相拥着,让时间兀自流逝。这大概是过去、现在还有未来都混杂在一起了的时间吧。他们身体之间毫无间隙,她温暖的气息有规律的间隔了一会儿地打在他脖子上。作闭上眼,沉浸在音乐声中,倾听着惠理的心跳声。那心跳和堤岸边系着的小船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响重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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