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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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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岛说:“也罢,问题肯定不在这上面。其实么,我也决不欢喜自己这个现实容器。理所当然。无论怎么看都不能称为健全的物件。若以方便不方便的角度而言,明确说来是极其不便。尽管如此,我仍在内心这样认为——如果将外壳和本质颠倒过来考虑(即视外壳为本质,视本质为外壳),那么我们存在的意义说不定会变得容易理解一些。” 我再次看自己的双手,想手上沾过的很多血,真真切切地想起那黏乎乎紧绷绷的感触。我思索自己的本质与外壳,思索包裹在我这一外壳之中的我这一本质,然而脑海中浮现出的只有血的感触。 “佐伯怎么样呢?”我问。 “什么怎么样?” “她会不会有类似必须跨越的课题那样的东西呢?” “那你直接问佐伯好了。”大岛说。 两点钟,我把咖啡放在盘子上,端去佐伯那里。佐伯坐在二楼书房写字台前,门开着,写字台上一如平时放着稿纸和自来水笔,但笔帽没有拧下。她双手置于台面,眼睛朝上望着,并非在望什么,她望的是哪里也不是的场所。她显得有几分疲惫。她身后的窗开着,初夏的风吹拂着白色花边窗帘,那情景未尝不可以看作一幅精美的寓意画。 “谢谢。”我把咖啡放在台面时她说。 “看上去有些疲劳。” 她点头:“是啊。疲劳时显得很上年纪吧?” “哪儿的话。仍那么漂亮,和平时一样。”我实话实说。 佐伯笑笑:“你年龄不大,倒很会讨女人欢心。” 我脸红了。 佐伯指着椅子。仍是昨天坐的椅子,位置也完全一样。我坐在上面。 “不过,对于疲劳我已经相当习惯了。你大概还没有习惯。” “我想还没有。” “当然我在十五岁时也没习惯。”她拿着咖啡杯的手柄,静静地喝了一口,“田村君,窗外看见什么了?” 我看她身后的窗外:“看见树、天空和云,看见树枝上落的鸟。” “是哪里都有的普通景致,是吧?” “是的。” “假如明天有可能看不见它们,对你来说会不会成为极其特别和宝贵的景致呢?” “我想会的。” “曾这样思考过事物?” “思考过。” 她显出意外的神色:“什么时候?” “恋爱的时候。”我说。 佐伯浅浅地一笑,笑意在她嘴角停留片刻,令人联想起夏日清晨洒在小坑坑里尚未蒸发的水。 “你在恋爱。”她说。 “是的。” “就是说,她的容貌和身姿对你来说每天都是特别的、宝贵的?” “是那样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失去。” 佐伯注视了一会儿我的脸。她已经没了笑意。 “假定一只鸟落在细树枝上,”佐伯说,“树枝被风吹得剧烈摇摆。那一来,鸟的视野也将跟着剧烈摇摆,是吧?” 我点头。 “那种时候鸟是怎样稳定视觉信息的呢?” 我摇头:“不知道。” “让脑袋随着树枝的摇摆上上下下,一下一下地。下次风大的日子你好好观察一下鸟,我时常从这窗口往外看。你不认为这样的人生很累——随着自己所落的树枝一次次摇头晃脑的人生?” “我想是的。” “可是鸟对此已经习惯了,对它们来说那是非常自然的,它们没法意识到,所以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累。但我是人,有时候就觉得累。” “您落在哪里的树枝上呢?” “看怎么想。”她说,“不时有大风吹来。” 她把杯子放回托盘,拧开自来水笔帽。该告辞了。我从椅子上立起。 “佐伯女士,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问问您。”我果断地开口。 “可是个人的?” “个人的。也许失礼。” “但很重要?” “是的,对于我很重要。” 她把自来水笔放回写字台,眼里浮现出不无中立性的光。 “可以的,问吧。” “您有孩子吗?” 她吸一口气,停顿不语。表情从她脸上缓缓远离,又重新返回,就好像游行队伍沿同一条路走过去又折回来。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有个人问题,不是心血来潮问的。” 她拿起粗杆勃朗·布兰①,确认墨水存量,体味其粗硕感和手感,又把自来水笔放下,抬起脸。 “跟你说田村君,我也知道不对,但这件事既不能说Yes也不能说No,至少现在。我累了,风又大。” 我点头:“对不起,是不该问这个的。” “没关系,不是你不好。”佐伯以温柔的声音说,“咖啡谢谢了。你做的咖啡非常够味儿。” 我出门走下楼梯,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沿上翻开书页,但内容无法进入大脑,我不过是用眼睛追逐上面排列的字罢了。和看随机数表是一回事。我放下书,走到窗前打量庭园。树枝上有鸟。但四下无风。我渐渐弄不明白自己思恋的对象是作为十五岁少女的佐伯,还是 ①BontBlanc,德国产高级自来水笔商标名。② 现在年过五十的佐伯,二者之间应有的界线摇摆不定,逐渐淡化,无法合成图像。这让我困惑。我闭目合眼,寻求心情的主轴。 不过也对,一如佐伯所言,对我来说她的容貌和身姿每天都是特别的、宝贵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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