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村上春树 > 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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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呼吸过度一事,我认识到:“我自以为属于厚颜无耻的一类,出乎意料,还蛮神经质的嘛。”出发前居然那般激昂,我自己都毫无察觉。不过,我的确是紧张了,跟寻常人一模一样。不论到了多大年龄,只要人还活着,对自己就会有新的发现。不论赤身裸体地在镜子前站立多长时间,都不可能映出人的内面来。 二〇〇六年十月一日,秋高气爽的星期天早晨,九点半,我再度这样站在新溺县村上市的海岸线上,等待着比赛的开始。有些紧张,然而注意着不陷入呼吸过度状态。慎重起见,再一次点检装备。电脑核对用的脚镯牢牢地套在脚脖子上。为了从水中登岸后迅速地脱掉游泳衣,周身涂好了凡士林。舒展运动也做得十分仔细。必要的水分也补充好了。厕所也上过了。没有遗忘任何事情,大概。 这个比赛我参加了好几次,所以也有熟识的面孔。在等待发令期间,便跟这样的人握握手聊聊天。我并不善于与人交往,同铁人三项的选手却能轻松自如地交谈。我们这些人在这个社会中,应当算是特殊的人。想想看,选手几乎都有工作有家庭还有生活,还得日复一El地完成游泳、自行车和长跑的训练——是相当剧烈的训练。这些当然要占用时间、耗费精力。以常识来看,这很难说是正经的生活。被视为怪人、奇人,也怪不得别人。即便算不上“连带感”那样了不起的东西,但是我们之间,就像晚春飘荡在山峰间的色彩淡淡的烟霭,淡然地有一种类似温情与认同的东西。当然,这是比赛,毫无疑问地要争夺胜负,不过对于一般的铁人三项选手,说他们参赛是为了争雄夺冠,不如说是确认这种认同感——这烟霭的形状及色彩——的仪式,其意义更为重大。 在这层意义上,村上铁人三项赛可谓非常合适的赛事。参加的人数也不是太多,大体是三百到四百人,比赛的运营也不算铺张扬厉,由地方小城市自己动手操办。小城的人们热情地给了声援。没有浮华繁琐的多余之处,那沉稳祥和的气氛与我的喜好十分投合。此外,这和比赛没有直接关系:此地还有水量丰富的温泉,食物非常可口,土酒(尤其是“缔张鹤”)也很美味。前去参加一次比赛,当地的熟人就逐渐增多,还有些人特地从东京赶来为我加油。九点五十六分,表示比赛开始的铃声拉响,众人一起用自由式游将出去。这是最为紧张的一瞬。 我一头扎进水里,双脚蹬水,两臂划水。将多余的思绪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把意识集中到吐气而不是吸气上。心脏怦怦乱跳,把握不好节拍,身体稍稍有些僵硬。照例又有人一脚踹中了我的肩膀,还有人从背后骑到了我身上,就像乌龟背上骑着别的乌龟一样。托其福,我呛了几口水,不过没多少。不必慌乱,我告诫自己。不能出现恐慌状态,要有规律地吸气呼气,这至为重要。一来二往,我感觉身体的紧张一点一点缓解下来。嗯,好像无甚大碍,照这个势头游下去就行啦。一旦把握住了节奏,只需维持即可。 然而未几——在铁人三项中,这似乎难以避免——未曾想过的麻烦正在等待我。我一边奋力划水一边仰头向前望去,打算确认方向。“哎呀!”前边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原来游泳眼镜的一面儿变得模糊,仿佛是钻进了浓雾,世界朦朦胧胧白浊一片。我停了下来,一面踩水,一面用手指使劲擦拭游泳镜,还是看不清楚。怎么回事?我用的是平常用惯了的游泳镜,边游边观察前方也练习了很久。到底是怎么了?忽然,我想起了一桩事情。刚才往身上涂了凡士林,没有洗手,又稀里糊涂地用这手指擦拭了游泳镜。真是个不可救药的糊涂蛋!我总是在比赛前蘸着唾沫擦拭游泳镜,这样内侧就不会模糊,唯独这次给忘了。 在一千五百米的泳程中,我始终为模糊不清的游泳镜烦恼。每每偏离泳道,朝着错误的方向游去,浪费了大量的时间。不时得停将下来取下游泳镜,踩着水确认前进方向。请想象一下蒙着眼睛去劈西瓜的孩子,也许与那情景相近。 细想起来,当时要是把游泳镜取掉,就万事大吉,只管向前游就得了。然而当时正在奋力游水,突遇意外事件,不免惊惶失措,脑筋根本转不过来。如此种种,在这次游泳比赛中弄得我手忙脚乱,成绩比预想的要糟糕。就实力而言,应当能游得更快一些,因为我训练得相当卖力。然而我没有弃权,也没有掉队太多,坚持游完了全程,至少在笔直前游的那段时间,还是游得很好。 登上沙滩,直奔自行车放置处。这看似简单,却出乎意料地困难:将又紧又窄的游泳衣剥掉,穿上骑车鞋,扣上防护盔,戴上防风眼镜,咕嘟咕嘟地大口喝完水,来到公路上。机械地做完这一连串的动作。回过神来,刚才还在海里扑通扑通地游泳来着,这会儿却脚踩着踏板,以三十公里的时速向前飞驰。尽管经历了好多次,还是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重力也不相同,速度也不一样,手感也大相径庭,好像娃娃鱼一下子进化成了鸵鸟。无论如何,脑筋的转换也做不到这般快。身体也停留在原地未动,跟不上节拍,转瞬之间被七个人超过去。“这样可有点危险呀。”心里尽管明白,可是一直到折返点,我连一个人也没超过。 自行车赛道设在叫作“笸川流”的著名海岸线上,海中处处奇岩耸立,是个风光明媚的好地方,我们却毫无优哉游哉观赏风景的余裕。从村上市沿着海岸北上,到同山形县的县境附近,折返回头,沿着同一赛道骑回来。途中虽然有几处上下坡,却不是令人头脑一片空白的险峻坡道。我努力不去介意超越别人或是被别人超越,只管将踏板的转动保持在一定次数,调轻变速齿轮,让双脚实实在在地轮流蹬车。定时伸手去取水壶,简单地补充水分。就这么骑着骑着,原来骑自行车时的感觉复苏了。这样大概就没问题了。于是在折返点掉头后,我毅然将变速齿轮调大了,速度大增,后半程一下子超过了七个人。风不太强,我能猛踩踏板。如果是强风,我这种经验肤浅的自行车手肯定意气消沉。想让强风成为朋友,需要长年累月的经验和相应的技巧。如若没有风,就单纯看脚力了。四十公里,我以好于预想的速度骑完了,然后换上了令人怀念的跑步鞋,进入最后的长跑比赛。 因为得意忘形,在自行车比赛的后半程用力过度,进入长跑比赛后相当艰苦。在自行车比赛的最后一段节省体力,以保存余力进入长跑赛段,本是常规做法。可我脑筋转不过来,是以全力以赴的状态一直闯进长跑比赛的。果不其然,两腿不听使唤了。脑子在下令“快跑”,腿部肌肉却抗命不从。虽然在奔跑,却几乎没有奔跑的感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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