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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瘦瘦高高为难地挠着耳垂:“唔,餐者俱乐部的家庭会员卡倒是带着,可父亲再三叮嘱只能在紧急时使用,说一旦用开头就收不住了。不用在紧急时候,会日本要挨骂的。”

  “傻瓜蛋,”幸说,“现在正是紧急时候。若所想要脑袋,就赶紧用卡在这里住下。你们不想半夜给警察逮住扔进拘留所,深更半夜给大相扑一般的大块头夏威夷汉子来个鸡奸吧?如果喜好那个当然另当别论,不过可够痛的哟!”

  瘦瘦高高当即从钱夹深处掏出餐者俱乐部家庭会员卡,交给别墅经理。幸向经理打听哪里有卖便宜的二手冲浪板的地方,经理告诉了店铺位置,并说离开这里时还能以适当价格回收。两人把东西放进房间,立刻驱那家店铺买冲浪板了。

  第二天早上,幸仍像往日那样坐在沙滩看海时,那两个日本小伙子结伴赶来,开始冲浪。两人外表似乎不堪信赖,但冲浪的本领毫不含糊,发现强势浪头迅速骑了上去,灵巧地控制冲浪板,轻轻松松来到近岸的地方。她百看不厌地看了好几个小时。骑上浪头的两人显得英姿飒爽生机勃勃,眼睛闪闪生辉,充满自信,全然没有优柔寡断的表现。想必在学校里不用功学习,从早到晚只管冲浪,一如她死去的儿子的当时。

  幸开始弹钢琴是在上高中以后。作为钢琴手起步相当晚,那之前碰都没碰过钢琴,但放学后在高中音乐教室摆弄钢琴的时间里,她无师自通地弹得十分流畅。她本来就具备绝对音感,听觉也在常人之上。无论什么旋律,听过一遍即可马上转换到键盘上去,甚至能找出同旋律相适应的和弦。没有跟任何人学,但十指跳跃自如——她天生具有弹钢琴的才华。

  目睹幸在音乐教室摆弄钢琴的光景,一个年轻的音乐老师很是欣赏,为她纠正了指法上的基础错误。“那样也能弹,但这样弹得更快。”说着,他实际弹给她看。她转瞬之间就心领神会了。那个老师是爵士乐迷,放学后给她讲了弹奏爵士乐的基础理论:和弦是怎样成立、如何进行的?踏板该怎样使用?即兴演奏是怎样一种概念?她贪婪地将这些据为己有。老师还借给她几张唱片:“红葛兰”(RedGarland)、比尔·埃文思(BillEvans)、温顿·凯利(WyntonKelly)。她反复听他们的演奏,模仿得惟妙惟肖。一旦习惯了,模仿并没有多大难度。她不用一一看谱,仅用手指即可把那里的音的效果和流势完整地再现出来。“你有才华。只要用功,就可成为职业钢琴手。”老师佩服地说。

  可是,幸似乎很难成为职业钢琴手,因为她所擅长的仅仅是准确模仿原创作品。把已有的东西按原样弹奏出来是轻而易举的,但不能创作属于自己本身的音乐。即使告诉她随便弹什么都行,她也不晓得弹什么好。每次开始随便弹奏,弹来弹去都还是要模仿什么。她也不习惯读谱,面对写得密密麻麻的乐谱,她每每感到窒息般的难受,而实际听声后将其原封不动移至键盘则轻松得多——作为钢琴手,这样子无论如何也干不下去,她心里想道。

  高中毕业以来,幸决定正式学习烹饪。倒不是说对烹饪有多大兴趣,但父亲曾经经营餐馆,加之此外没有什么特别想干的事,于是觉得继承餐馆也未尝不可。为上烹饪专科学校,她去了芝加哥。虽然芝加哥这座城市不以美食闻名于世,但碰巧有亲戚住在那里,为她当了身份担保人。

  在那所学校学烹饪期间,在同学的劝诱下,她开始在平民商业区一家钢琴酒吧弹钢琴。起初只打算临时打工赚一点小费。家里的汇款仅够维持生活,多少有余钱进来自然求之不得。由于她什么乐曲都能即刻弹出,酒吧的老板对她甚为中意。听过一次的曲子绝不会忘,即便没听过的,只要对方哼上一遍也能当场弹出。长相虽算不上漂亮,但样子蛮讨人喜欢。因此有了人气,专门为她而来的顾客多了起来。小费数额也相当可观。不久,学校也不再去了。较之处理血淋淋的猪肉、切削硬梆梆的奶酪和刷洗脏乎乎沉甸甸的平底锅,坐在钢琴前开心得多、轻松得多。

  因此,当儿子上高中几乎处于退学状态、一天天只顾冲浪的时候,她也认为那恐怕是没有办法的,毕竟自己年轻时也大同小异,无法责备别人,这大概就是所谓血缘。

  幸在钢琴酒吧大约弹了一年半钢琴。英语也能说了,钱也存了不少,美国男朋友也有了,是个想当演员的英俊黑人(后来幸看见他在《龙威虎胆》里演配角)。不料有一天,一个胸口别着徽章的入境管理局人员来了。她做得未免太张扬了。对方请她出示护照,随即以非法务工为由当场把她拘留起来,几天后让她坐上飞往成田的超大型喷气式客机——当然机票费要从她的存款中扣除。如此这般,幸的旅美生活结束了。

  返回日本后,她就今后的人生考虑了种种可能性,但除了弹钢琴想不出其他谋生方法。由于不擅长读乐谱,工作场所有限,但任何曲目都能过目不忘地照弹这一特殊技能,使得她在种种场合都受到很高评价。在宾馆、咖啡座、夜总会、钢琴酒吧,她都能够根据场上气氛、顾客层次和所点乐曲,以任何一种风格演奏,正可谓“音乐变色龙”。总之,在找工作方面一路畅通。

  二十四虽时结了婚,两年后生了个男孩。对方是个比她小一岁的爵士乐吉他手。几乎没有收入,吸毒成性,性关系也不检点。时常不回家,回家还每每动武。所有人都反对这一婚姻,婚后又劝她离婚。丈夫固然性格粗暴,但具有原创音乐才华,在爵士乐坦上作为年轻旗手受人瞩目,幸就是北他这一点吸引住了。然而婚姻只维持了五年。他在别的女人房间里半夜心脏病发作,在赤身裸体抬往医院的途中死了——吸毒吸过头了。

  丈夫死后不久,她在六本木独自开了一间不大的爵士乐酒吧。存款有一定数目,瞒着丈夫加入的人寿保险有款下来,从银行也能贷款,因为那家银行支行的行长是她以前在钢琴酒吧的常客。酒吧里放了一架二手平台钢琴,依其形状做了吧台,从其他酒吧高价挖来一个自己看中的领班兼经理。她天天晚间弹钢琴,客人或点歌或随其伴奏歌唱。钢琴上放一个装小费的金鱼缸。在附近爵士乐俱乐部演奏完的乐手们也有时顺路进来,随意演奏几曲。常客也有了,买卖比预想的红火,贷款也顺利还上了。由于婚姻生活搞得她焦头烂额,就再未结婚,但不时交往的对象还是有的。大多是有家室的人,不过作为她这样反倒轻松。如此一来二去,儿子长大成了冲浪手,提出要去考爱岛哈纳莱伊冲浪。幸本来不支持,但懒得争辩,勉勉强强出了旅费。长时间争论不是她的强项。儿子正在那儿等待巨浪时,被追海龟追进海湾的鲨鱼咬了一口,十九岁的短暂生涯因此落下帷幕。

  儿子死后,幸比以前更热心工作了,一年到头在酒吧弹琴,几乎不休息。秋天快结束的时候,就休假三个星期,乘UAL航班的商务舱飞往考爱岛。她不在期间,有另一位钢琴手代替她弹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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