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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他掏出手帕擦去她的眼泪。女子起身,对着遮阳板上的镜子重新化了一下妆。

  “后天要去城里一家医院复查乳腺癌。”她把车停进购物街停车场,按下手闸,“定期检查的X光照片上出现了可疑阴影,叫我去检查一下。如果真是癌,恐怕得马上住院做手术。今天成了这样子,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就是说……”

  沉没少顷。之后她左右摇晃几下脖子,缓慢,然而有力。

  “自己也不明白。”

  调音师测试了好一会儿她沉默的深度.侧起耳朵,力图听取沉默中微妙的音响。

  “星期二整个上午我基本待在这里。”他说,“大事做不来,但陪你说说话我想是做得到的,如果我这样的人也可以的话。”

  “跟谁也没说起,哪怕是丈夫。”

  他把手放在她位于手闸上的手上。

  “非常害怕,”她说,“时不时什么都思考不成。”

  旁边车位上停了一辆小面包车,一对神情不悦的中年夫妇从车上下来。说话声听到了,两人似乎在互相指责,为了鸡毛蒜皮的什么事。他们离去后,沉默再度降临。她闭起眼睛。

  “虽然我没资格高谈阔论,”他说,“不过,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我总是紧紧抓住某条规则。”

  “规则?”

  “有形的东西和无形的东西——假如必须选其中一个,那么就选无形的!这是我的规则。碰壁的时候我总是遵循这一规则。长远看来,我想所产生的结果是好的,哪怕当时难以忍受。”

  “这规则是你自己定的?”

  “不错。”他对着“标致”的仪表盘说,“作为经验之谈。”

  “有形的东西和无形的东西——假如必须选其中一个,那么就选无形的!”她复述道。

  “正是。”

  她想了一阵子。“即使你那么说,现在的我也还是不大明白。到底什么有形、什么无形呢?”

  “或许。不过,那难免是要在哪里作出选择的。”

  “你察觉得出?”

  他静静点头:“像我这样的老牌同性恋者,是有各种各样特殊能力的。”

  她笑了:“谢谢!”

  接下去又是一阵沉默。但没了刚才的沉默那种令人窒息的密度。

  “再见!”她说,“这个那个实在谢谢了。能遇到你和你交谈,真是幸运。好像多少上来一点儿勇气。”

  他笑吟吟地和她握手:“多保重!”

  他站在那里,目送她的蓝色“标致”离去。最后他朝车镜挥一下手,向自己的本田缓步走去。

  下星期二下雨,女子没在咖啡屋出现。他在那里默默看书看到一点,转身离开。

  调音师那天没去健身房,因为没心绪活动身体。午饭也没吃,直接返回住处。他怅怅地坐在沙发上听鲁宾斯坦演奏的肖邦的叙事曲集。闭起眼睛,驾驶“标致”的小个头女子的面庞便在眼前浮现出来,头发的感触在指尖复苏,耳垂黑痣的形状历历在目。即使她的面庞和“标致”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之后,那颗黑痣的形状也清晰留了下来。无论睁眼闭眼,那小小的黑点都浮现在那里,如打错的标点符号悄然而又持续地摇撼着他的心。

  下午过了两点半的时候,他决定往姐姐家打个电话。距和姐姐最后一次说话已过去了许多年月。究竟过去了多少年呢?十年?两人的关系便是疏远到这个程度。姐姐的婚事出现麻烦时,在亢奋状态下互相说了不该说的话也是一个原因,姐姐结婚的对象不合他心意又是一个原因。那个男人是个傲慢的俗物,将他的性倾向视为无可救药的传染病。除却万不得已的场合,他概不想进入对方百米范围内。

  犹豫了几次,他拿起听筒,终于把号码按到最后。电话响了十多回,他无奈地——却又半是释然地——刚要放下听筒,姐姐接起。令人怀念的语音。知道是他,听筒另一头一瞬间深深沉默下来。

  “怎么又打电话过来了?”姐姐以缺乏起伏的语调说。

  “不明白。”他坦率地说,“只是觉得还是打个电话为好——放不下姐姐。”

  再度沉默。久久的沉默。他想大概姐姐仍在生自己的气。

  “没什么事,你只要还好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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