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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16

  连绵数日的雨星期五晚上突然停了。从窗口下望,大街小巷吸了早已吸够的雨水,吸得全身浮肿。夕阳把开始出现断层的云变成不可思议的颜色,而其返照又把房间也染成同一色调。

  鼠在T恤外面套一件防风夹克,走上街头。柏油路面到处是静止的水洼,黑亮亮地无限伸展开去。街上一股雨后黄昏的气息。河边一排松树浑身湿淋淋的,细小的水珠从绿叶尖滴落下来。变成褐色的雨水涌进河流,顺着水泥河床向大海滑去。

  黄昏倏忽过去,满含湿气的夜幕压向四周。而湿气转眼问又变成了雾。

  鼠把臂肘从车窗探出,沿街慢慢兜风。白雾沿着山脚坡路向西飘移,最后沿河边下到海滨。鼠把车停在防波堤旁,放倒车座靠背吸烟。沙滩也好护岸水泥预制块也好防沙林也好,一切都湿得黑乎乎的。女子房间的百叶窗透出温馨的黄光。看表,7时15分,正是人们吃罢晚饭溶入各自房间温煦的时分。

  鼠双手抱在脑后,闭上眼睛,竭力回想女子房间的情形。仅去过两回,记不确切。一开门是六张榻榻米大的餐室兼厨房……橙黄色桌布,盆栽赏叶植物,椅子四把,橙汁,餐桌上的报纸,不锈钢茶壶…。.一切井然有序,了无污痕。里面是拆除两个小房间隔形成的一个大房间。铺着玻璃板的狭长写字台。台上……特大号瓷啤酒杯三个,里面一个挨一个插着各种铅笔、尺、制图笔。文具盘里有橡皮探、镇纸、修改液、旧收据、透明胶带、五颜六色的曲别针,还有铅笔刨、邮票。

  写字台横头有用了许久的制图板、长臂灯。灯罩的颜色…是绿的。靠墙一张床,北欧风格的小白木床。两人上去,发出公园小艇般的吱扭声。

  雾越往后越浓。雾。乳白色的夜霭在海边悠悠游移。路的前方不时有黄色的雾灯驶近,减速从鼠的车旁开过。从车窗涌进的细细的水滴打湿了车中所有物件。车座、车前玻璃、防风夹克、衣袋里的香烟,大凡一切。海湾里停泊的货轮雾笛,发出离群牛犊般尖剌剌的呜叫。雾笛长短交替的音阶穿过夜色,向山那边飞去。

  左边墙壁呢,鼠继续想,有书架、小型音响组合机、唱片,还有立柜、两幅BenShahn(美国知名画家、图案设计师,作品于哀愁中含有社会批判意味)复制画。书架上没有像样的书。基本是建筑专业的。此外就是旅行方面的:导游手册、游记、地图,还有若干册畅销小说、莫扎特的传记、乐谱、几本辞典……法语辞典的扉页上写有一句什么表彰话。唱片差不多都是巴赫和海顿和莫扎特。另有几张带有少女时代的梦痕……帕特·布思、鲍被·丹林、普拉塔兹。

  鼠的回想至此卡住。缺少了什么,而且是关键的,以致整个房间失去了现实感,在空中飘飘忽忽。什么来着?OK,等等,这就想起。房间的灯和……地毯。灯什么样式?地毯什么颜色?”

  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鼠涌起一股冲动,根不得推开车门,穿过防风林敲她的房间确认灯和地毯的颜色。荒唐!鼠重新靠回座席背,转而望海。除了白雾,黑暗暗的海面一无所见。远处灯塔的橙色光芒执著地闪烁不已,如心脏的跳动。

  她那失去天花板和地板的房间隐约浮现在黑暗中。过了好一会,细小部位逐渐淡出,最后全部消遁。

  鼠仰头向上,缓缓闭合眼睛,所有的灯光如被关掉一般从他脑海中熄灭,把他的心掩埋在新的黑暗之中。

  17

  3蹼“宇宙飞船”……她在某处连连呼唤我,日复一日。

  我以惊人的速度向堆积如山的待译件发起总攻。不吃午饭,也不逗阿比尼西亚猫,跟谁也不开口。管杂务的女孩不时来看望一眼,又愕然摇头离去。两点,我处理完一天分量的工作,把原稿往女孩桌上一扔,马上跑出事务所。我转遍东京城所有的娱乐厅寻找3蹼“宇宙飞船”,但一无所获。投人看过没人听说过。

  “4蹼‘地下探险’不行?刚刚进来的哟!”一个娱乐厅老板说。

  “不行,抱歉。”

  他显得有点失望。

  “3蹼左撇子的也有,一人包打就能出来奖分球的。”

  “对不起,只对‘宇宙飞船’有兴趣。”

  但他还是热情告诉了我他所认识的一个弹子球爱好者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这个人有可能知道一点你找的那台机。是个产品目录爱好者,对机型怕是最熟悉了。人倒是有一点儿古怪。”

  “谢谢。”

  “不客气,但愿能找到。”

  我走道静俏俏的咖啡馆,拨转号码盘。铃响5遏,一个男子接起。他声音沉静,身后传来NHK(日本广播协会罗马字名称的缩写)7点新闻和婴儿的动静。

  “想就一台弹子球机请教一下。”我报出姓名后这样开口道。

  电话另一头沉默片刻。

  “什么样的机型?”男子问。电视音量低了下来。

  “3蹼‘宇宙飞船’。”

  男子沉思似的“唤”一声。

  “机身画有行星和宇宙飞船…”

  “我很清楚,”他打断我的话,清了清嗓子,用俨然刚从研究生院毕业的讲师般的腔调说道,“芝加哥的吉尔巴特桑斯1968年出品。以惨遭厄运而小有名气。”

  “厄运?”

  “怎样,”他说,“见面再说不好么?”

  我们约定明天傍晚见。

  我们交换名片后,朝女侍应要了咖啡。令我十分惊讶的是,他还真是大学讲师。年纪二十过不了几岁,而头发已开始变稀。身体给太阳晒黑了,甚是健壮。

  “在大学教西班牙语,”他说,“往沙漠里洒水那样的话计。”

  我钦佩地点头。

  “你的翻译事务所不搞西班牙语?”

  “我搞英语,另一人搞法语,已经手忙脚乱了。”

  “遗憾。”他抱着双臂说。不过看样子并不怎么遗憾。他摆弄了一会领带结。“西班牙去过?”他问。

  “没有,遗憾。”我说。

  咖啡端来,关于西班牙就此打住。我们在沉默中喝咖啡。

  “吉尔巴特父子公司是一家后发展起来的弹子球机制造厂。”他突然开口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至朝鲜战争之前,主要生产轰炸机的投弹装置。以朝鲜停战为契机,转而开拓新的领域。弹子球机、bingo机(一种室内游戏机。盘面有许多方格,将球投入格内,之后合计投中数字与手中牌上的数字)、自动赌博机、投币点唱机、爆玉米花机、自动售货机…即所谓和平产业。首台弹子球机是1952年完成的。不赖,结结实实,价格也便宜,但缺乏娱乐性。借用《弹子球》杂志上的评语,就是‘如苏联陆军女兵部队官配乳罩般的弹子球机’。当然,作为生意是成功的。向墨西哥等中南美国家出口。那些国家没有专业技术人员。所以较之机械性能复杂的,还是少有故障结实耐用的受欢迎。”

  喝水时间里,他们沉默不语。看样子,他为没有幻灯用的幕布和长教鞭而感到十分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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