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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这一次我们到车站比平常早得多,马匹可就象洗了个澡。车子还在走着,丹尼亚尔就开始卸粮袋。他要慌着到哪儿去,他出了什么事,很难理解。当火车从旁边经过的时候,他停下来,久久地、心思重重地目送着列车,查密莉雅也朝他望的方向望着,似乎想弄清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你过来一下,有一个马掌松了,帮我扯下来吧,”她唤丹尼亚尔说。

  当丹尼亚尔从夹在两膝中间的马蹄上把马掌扯下来,站起身来时,查密莉雅望着他的眼睛低声说:

  “你怎么回事,不了解还是怎的?……还是世界上就我一个女人?……”

  丹尼亚尔一声不响地将眼睛移开。

  “你以为,我心里就轻松?”查密莉雅叹一口气。

  丹尼亚尔的眉毛飞舞起来,他带着热恋和忧郁的神情看着她,说了一点什么,但是声音很低,低得使我听不见,然后他快步走向自己的车子,甚至不知为什么显得很高兴。他走着,不住地抚摩着马掌。我瞧着他,感到不解:查密莉雅的话何以能使他感到安慰?要是一个人沉重地叹一口气说:“你以为,我心里就轻松?”这又算得上什么样的安慰?……

  我们已经卸完了车,准备走了,这时院子里进来一个伤兵,瘦瘦的,穿着皱皱巴巴的军大衣,背着行李包。几分钟以前,车站上停下了一列火车。伤兵朝四面望望,喊道:

  “这儿有谁是库尔库列乌村的?”

  “我是库尔库列乌村的!”我回答说,一面在寻思:这是哪一个?

  “你是谁家的,小弟弟?”伤兵本待向我走来,但这时他看到了查密莉雅,于是又惊又喜地笑了起来。

  “是你,凯里木?”查密莉雅惊讶地喊道。

  “哎呀,查密莉雅妹妹!”伤兵向她跑去,双手握住她的手。

  原来,这是查密莉雅的同村人。

  “这可太巧了!就象事先晓得一样,打这个弯儿算打对了!”他兴奋地说,“我是刚从萨特克那儿来,我们一块儿住在野战医院里,谢天谢地,再过个把月他也要回来啦。临别的时候我对他说:给妻子写封信吧,我一定带到……这就是,拿去吧,原封未动。”凯里木递给查密莉雅一封三角形信笺。

  查密莉雅抓住信,表情激动,随后脸色灰白,小心地瞅了瞅丹尼亚尔。他就象当时在打谷场上那样,宽宽地叉开两条腿,孤零零地靠近车子站着,用失望的眼睛望着查密莉雅。

  这时人们从四面八方跑来,伤兵立时又看到熟人,又看到亲人,各种问讯纷纷而来。查密莉雅甚至还没来得及因为带信向他道声谢,丹尼亚尔的车子便轰隆轰隆地打她身旁驰过,冲出院于,猛颠猛跳地跨过辙坑,扬起一路灰尘。

  “他疯了还是怎的!”人们朝他背后喊。

  伤兵已经叫人们领走了,我和查密莉雅依然站在院心里,望着渐渐远去的一团团的灰尘。

  “走吧,嫂子,”我说。

  “你走,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她痛苦地回答说。

  就这样,我们第一次分头而行。蒸人的闷热燎烤着干燥的嘴唇。一天来被灼晒得白热化了的干裂、火烫的大地,这会儿似乎正在渐渐冷却,升起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在同样白茫茫的蜃气中,西方天际跳动着一颗柔韧的形状无定的太阳。在那苍茫的天际,正在聚拢授红色的暴风雨的云块。于热的风一阵阵吹来,吹到马面上,象是留下一层白色的水碱,然后猛力撩开马鬃,疾驰而去,到小丘上去拨动艾蒿的细叶。

  “要下雨了,是不是?”我想。

  我感到自己多么无依无靠,感到多么恐慌!我鞭打着一心想换成漫步行走的马匹。干瘦的长腿野雁,惶惶不安地往山谷中乱窜。大路上吹来一些颜色乌暗的沙漠牛美草叶子——我们这儿没有这种东西,这是从哈萨克那边吹来的。太阳已经落下去。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劳累了一天的草原。

  我来到打谷场上,天已经黑下来。寂静无声,没有一丝风。我唤了一声丹尼亚尔。“他到河边去了,”值夜人回答说,“真太闷气啦,都回家了。没有风,打谷场就没有人光顾!”

  我把马匹赶去吃草,并且决定到河边去一下,——我晓得河边丹尼亚尔常去的地方。

  他弯着腰,把头垂在膝盖上坐着,正在倾听陡岸下面河水的咆哮声。我真想走过去,抱住他,对他讲几句宽心话。但是我能对他讲什么呀?我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后来我在麦秸上躺了很久,望着笼罩着乌云的黑沉沉的天空,我在思索:“人世上的事为什么这样复杂,这样难以理解?”

  查密莉雅依然没有回来。她到哪里去了呢?我简直睡不着,虽然困得要命。山峦的上空,乌云深处,不时地闪动着遥远的电光。

  丹尼亚尔走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睡。他漫天目的地在打谷场上徘徊着,不时望望大路。过了一会儿,来到麦秸垛后面,在我旁边的麦秸上躺了下来。他会到别处去的,现在他不会再留在村里了!可是他往哪里去啊?他孤孤单单,无依无靠,谁又要他呀?我听到渐渐驶近的车子缓慢的轧轧声,已经是睡意蒙胧了。大概,查密莉雅回来了……

  不记得我睡了多久,只觉耳边忽然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在麦秸上悉悉索索响着,象是有一只水湿的翅膀轻轻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原来是查密莉雅。她从河边来,穿着拧过了水的凉丝丝的长衫。查密莉雅停下来,不安地朝四下望望,靠近丹尼亚尔坐下来:

  “丹尼亚尔,我来了,我自己要来的,”她轻轻地说。

  周围一片寂静,闪电无声地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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