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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第五章

  在韦斯卡东边,直到三月底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简直是真正意义上的太平无事,而敌人离我们只有两百米远。法西斯主义者被赶回韦斯卡以后,共和军控制了这部分战线,但并没有急于向前推进,这样就形成了一条口袋状的战线。后来共和军曾被迫向前推进——这在对方火力下可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情——不过目前,敌人好象完全不存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对付寒冷和弄到足够的食物。事实上,这一时期的不少事情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接下来我将记述其中的一部分。在这里,我将首先从政府军的立场说起,讲述国内的政治形势,并尽可能按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进行。

  起初,我忽视了战争的政治意义,直到这时才迫使我不得不注意它。如果你对党派政治的恐怖毫无兴趣,请跳过这些内容不读,正因为如此我才将其中的政治部分列为单独的一章。但事实上,根本不可能单纯地从军事角度来谈论西班牙战争。因为,它首先是一场政治战争。如果不紧扣政府军阵营内部各种政治党派的斗争,那么战争爆发第一年的任何事情都会让人感到无法理解。

  在我刚到西班牙以及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对于政治形势既无兴趣,也不甚了解。我只知道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战争,但并不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战争。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要参加民兵,我的回答是:“反抗法西斯主义”;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而战,我的回答是“为了人类共同的尊严”。我赞同《新政治家报》的这一说法:这场战争是为了捍卫文明,反对希特勒支持的布林普斯(Blimps)上校部队的疯狂进攻。巴塞罗那的革命气氛深深地吸引着我,但我并不想去理解它。P.S.U.C.,P.O.U.M.,F.A.I.,C.N.T.,U.G.T.,J.C.I.,J.S.U.,A.I.T.等诸如此类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各种政党和工会的名称,只是让我感到厌烦和愤怒。它们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西班牙的首字母略缩语似乎正在泛滥成灾。我只知道我参加的是一个名叫P.O.U.M.的组织(其实我只是加入了属于P.O.U.M.的民部队,并未参与他们的其他事情,因为在到达巴塞罗那时碰巧我只带着英国独立工党的一纸介绍信),但我并没有弄清它与其他政治党派之间有着严重差别。在波切洛山,当人们指着左边的位置告诉我“那些人是社会主义者”(意思是P.S.U.C.的人员)时,我感到困惑不解,说道:“难道我们不都是社会主义者吗?”

  我认为,大家都是拼死战斗的人,居然还存有党派之见这太愚蠢了,我的一贯态度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停止无聊的政治争论而在战争中同心协力并肩战斗?”这当然是反法西斯的正确态度。但这也正是英国报纸正在精心散布的言论,其目的主要是为了不让人们弄清斗争的真实性质。在西班牙,特别是在加泰罗尼亚,实际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明确地保持这种态度。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每个人迟早都要站到某一边去。因为任何一个即使对政治党派和对立“阵线”全然漠不关心的人,他自己的命运显然也会被无情地牵入其中。

  作为军人,他们一方面是反对佛朗哥的战士,但另一方面也是两种政治理论激烈斗争中的棋子。当我在山上搜集柴草时,当我在巴塞罗那骚乱中躲避共产党人的机枪扫射时,当我最后在警察的追捕下逃离西班牙时,我总是在想,这是否就是真正的战争,还是《新政治家报》捏造出来的那种战争,——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特别,因为我是在为马统工党的部队服务,不是站在加联社党的一边。这两套大写字母看起来平常,其实却有天壤之别!

  要想理解政府一方的同盟,那就必须回顾战争是如何开始的。7月18日战斗开始后,欧洲每一个反法西斯战士都充满了希望。显然,至少在这里民主与法西斯主义势不两立,因为多年以来所谓民主国家一直在一步一步地向法西斯主义投降。日本被允许在中国的东北为所欲为;希特勒已经攫取了权力,开始屠杀各种政治反对派。墨索里尼轰炸埃塞俄比亚之后,五十三个国家(我认为是五十三个国家)明确地发出了“不干涉”的声音。但出人意料的是,当佛朗哥试图推翻温和的左翼政府时,西班牙人民却站起来反对他。这好象是——或者可能就是——潮流的转向。

  然而,有一些事情没有引起普遍的注意。首先,严格说来,不应将佛朗哥与希特勒或墨索里尼相提并论。他所发动的叛乱,基本上属于贵族和教会支持的军事政变,至少在初期是如此,它并不是为了推行法西斯主义,而是为了复辟封建主义。这意味着佛朗哥反对的不仅仅是工人阶级,而且包括各种各样的自由派资产阶级——当这些人以现代形式出现时,他们正是法西斯主义的支持者。更为重要的是,西班牙工人阶级并非像我们在英国那样仅仅以“民主”和“秩序”的名义反对佛朗哥,他们的抵抗运动带有——也可以说包含着——十分明显的革命性质。土地被农民夺取,工厂和几乎所有的交通工具被工会夺占,教堂被拆毁,牧师被赶跑或杀害。而在天主教牧师的欢呼声中,《每日邮报》则把佛朗哥描绘成一个爱国者,使他的国家脱离可怕的“红”祸。

  在战争的最初几个月中,佛朗哥真正的反对者不是政府,而是工会。早在起义爆发时,组织起来的城镇工人就号召进行总罢工,并要求分发在斗争中夺取的弹药库中的武器。如果这些仅仅是完全自发和互无联系的行动,佛朗哥也许永远不会进行反击。当然,事情并非必然如此,可至少有理由这样认为。尽管很早就预料到起义的爆发,但政府几乎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加以阻止,甚至根本没打算阻止起义。政府表现软弱,态度游移不定,以至于西班牙在一天之内竟更换了三位总理[1]。

  而且,政府只是勉强地采取一些让工人获得武器以避免形势急转直下的行动,算是对群众的暴力骚乱作出了反应。然而,武器已经扩散开来,在西班牙东部的一些城镇,在一些仍然效忠政府的武装力量(袭击卫队等)的帮助下,主要是通过工人阶级的奋力战斗,终于打败了法西斯主义者。这可能是那些为革命而战的人们所采取的行动——例如,自以为是为了改变现状。在各地的革命中心,据说一天就有三千人战死于大街小巷。男男女女们仅凭手中的雷管和炸药在广场上左冲右突,捣毁了训练有素的士兵用机枪把守的堡垒。

  法西斯主义者在战略要害部署的机枪阵地被时速六十英里的出租车冲毁。即使从未听说过农民夺取了土地、建立了苏维埃等等,人们也很难相信,作为抵抗运动中坚力量的无政府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其实正在保卫资本主义的民主事业。而在无政府主义者看来,资本主义民主只不过是中央集权化的虚伪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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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基罗加、巴里奥斯和希拉尔,前两位拒绝把武器分发给工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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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工人手中掌握着武器,他们在这一时期拒绝交出武器。(据说即使在一年以后,加泰罗尼亚无政府工团主义者仍拥有三万支步枪。)在一些地方,支持法西斯主义的大地主的土地被农民夺取。工业和交通部门出现集体化运动,与之相伴而来的是,人们开始通过成立地方委员会建立了工人政府的雏形,用工人巡逻队取代了支持资本家的旧警察,在工会的基础上建立了工人武装,等等。当然,这一进程并没有在各地同步发展起来,加泰罗尼亚是最先行动起来的。一些地区的地方政府机构几乎没有受到冲击,有的甚至与革命委员会同时并存。在一些地区,无政府主义者建立了不受任何人约束的公社,有的存在了一年之久才被政府镇压下去。

  在加泰罗尼亚,无政府工团主义者在最初的几个月中掌握了实权,控制了大多数关键性的工业部门。事实上,西班牙所发生的不只是内战,而是革命的开始。西班牙以外的反法西斯主义新闻媒体却将其遮遮掩掩。问题被狭隘地解释为“法西斯主义与民主之间的斗争”,而革命的一面则被尽可能地掩藏起来。在英国,新闻更为集权化,公众更容易受到欺骗,人们公开谈论的只有两种西班牙战争:右翼的称之为基督教爱国者与嗜血的布尔什维克的斗争,左翼的称之为温和派共和人士镇压军事革命。而核心问题则被成功地掩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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