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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家具的公寓(3)


  凡是推崇人类高贵头脑的人,都不会因为熟悉顶楼生活而感到羞惭。顶楼湿迹斑斑的墙壁,却因为能引起对高贵名字的回忆而显得神圣了。倘若世界的全部智慧和全部艺术(这都是世界从大自然那里赢得的战利品,是从天堂攫取的火)都被聚集在一起,并且分类成堆,我们就会宣布:这些煊赫的真理,将在金碧辉煌的沙龙里闪烁光芒,将置于轻松欢笑的涟漪和烁烁明眸的火花中。这种深奥的学问,是在安静的书斋里发现的,在那里帕拉斯①的胸像安详地俯视着散发着羊皮气息的书架。这一堆属于人群充斥的大街。那一堆归于开满雏菊的田野。而那高高耸立、高出其它一切的一堆,则犹如山丘上的一座高峰,我们应当仰望着它说:这最高贵无比的积累……这些绚丽的绘画,这些奇迹般的音乐,这些号角般的词句,这些庄严的思想,这些勇敢的壮举,它们在城市阁楼龌龊卑污的环境里被遗忘,在那里的困窘与痛苦中被改变了。人群中的君王们住在顶楼上,从他们的高空鹰巢里放飞思想的雄鹰,让它们的翅膀飞越几个世纪。世界在下面起伏骚动。在顶楼,阳光射进破窗,照在朽木和破壁上。在那里,衣衫褴缕的宙斯们从庄严的宝座上发出他们惊天动地的霹雳。

  ①帕拉斯,即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

  啊,世界,将他们塞进你的旧物储藏室吧!将他们紧锁在里面,为他们加上贫困的锁,焊上密密的栅栏,让他们在狭小的樊笼中空耗他们英雄的生命吧。任凭他们在里面挨饿、憔悴、死亡吧。嘲笑他们的手疯狂地猛击房门吧,带着你的烟尘和嘈杂的前进,从他们身边隆隆滚过,忘记他们吧。

  不过要当心,否则,他们就会返身向你发起猛攻。并非所有生命都会在极度痛苦中柔声歌唱甜美的旋律,像神话中的凤凰那样;他们有时会喷出毒气……无论你是否愿意,你都必须呼吸这毒气,因为尽管你能桎梏他们的手脚,却无法封闭他们的嘴巴。你能将他们锁在屋子里,但他们却冲破摇摇欲坠的栅栏,让他们的呐喊在屋顶上空轰鸣,使人们不得不听他们的声音。你把疯狂的卢梭驱入圣·雅克街最简陋的阁楼里,并讥笑他愤怒的尖叫。然而100年后,他那尖细微弱的声音却壮大为法国大革命的沉沉怒吼,到了那一天,文明世界就为卢梭声音的再次震撼而颤抖了。

  不过,说到我自己,我还是喜欢顶楼。不是喜欢住在顶楼上。作为住所,它们很不方便,上下顶楼要经过太多太多的楼梯,根本不能使我感到愉快,它会使人想到古代囚犯踩的踏车而心情抑郁。顶楼的倾斜屋顶,为你将脑袋撞在上面提供的便利太多太多,而为你刮脸提供的便利却太少太少。寂静的夜里,公猫在屋顶瓦片上向情侣吟唱情歌,从这么近的地方听上去,那音符绝对不够入耳。

  不,若是在里边居住,还是给我一套皮卡德雷大厦的二楼房间吧(我希望有人愿意这么做!);但是,若是在里边思考,让我在城里最拥挤的街区十层楼梯以上拥有一个顶楼吧。我对顶楼怀着和托夫兹德吕克教授①一样的好感。顶楼的高高位置具有一种庄严感。我喜欢“安祥地坐着,俯视楼下的蜂巢”。我喜欢聆听人流在楼下街巷里不停拥动的模糊低鸣。人们看上去多么小,多像小小蚁丘上的永恒纷乱中打滚的蚂蚁!他们匆匆忙碌的工作,看上去是多么微不足道!他们你推我操,相对咆哮,撕扯抓挠,有多么幼稚!他们喊喊喳喳,尖声抱怨,互相辞骂,但他们微弱的声音传不到顶楼上。他们烦躁,焦虑,死亡,“而我,少年维持,则安坐在这一切之上,独自与星星为伴。”

  ①托夫兹德吕克教授:英国作家卡莱尔的讽刺作品中的古怪哲学家。

  多年以前,我和一位朋友分享过一间最出类拔萃的顶楼。在一切古怪设计当中,从《布兰德萧火车时刻表》到汉普敦迷宫①,那个房间堪称怪中之怪。设计它的建筑师肯定是位天才,只是我不禁想到:他的才能如果用于构思迷题,肯定比用于设计居室强得多。欧几里德几何学根本无法解释那间公寓,它有7个墙角,两面墙壁斜向一点,唯一的窗户正好开在壁炉上方。摆放床架的唯一位置介于房门和碗柜之间,从碗柜上取任何东西,我们都不得不从床上匍匐过去,结果,我们以这种办法拿到的各种食品,相当一大部分都被床单吸收了。说实话,床上泼洒了那么多东西,到了晚上它就和小杂货店差不多了。煤是这个杂货店常备的货物。我们常常将煤存放在碗柜底层,需要时必须爬过床铺,装上一铲,再爬回来。我们爬到床中间,那实在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们常常屏息敛气,紧盯煤铲,做好最后一个动作的准备。接下来的一刹那,我们、煤块、煤铲和床铺就会滚作一团。

  ①《布兰德萧火车时刻表》:英国的第一本火车时刻表,由乔治·布兰德萧于1841年出版。汉普敦迷宫:英王威廉三世时期建造的迷宫,位于泰晤士河左岸的汉普敦皇宫,被认为是英国建筑的典范。

  我听说人们发现了煤层会欣喜若狂。我们那时天天夜里都睡在一个煤层上,却半点儿也激动不起来。

  但是我们那间顶楼尽管独一无二,却根本没有穷尽建筑师的幽默感,整个屋子布局就是一个独出心裁的奇迹。那屋子所有的门都朝外开,因此倘若有谁想离开房间,而你恰好在同一时间下楼,那你的遭遇就不那么美妙了。那屋子没有一楼,它的一楼属于相邻院子里的一座屋子,那屋子的前门直接开在一段直通地下室的梯子上。来访者一进屋子,就会突然摔下梯子,飞过开门人身边,消失在这些楼梯里。神经过敏的客人常以为这是给他们设下的圈套,于是当他们仰面朝天,躺在了楼梯底下的时候,就大喊“杀人啦”,直到有人过来将他们扶起来。

  我最后一次看见顶楼内部,距离现在已经很久了。从那时起,我曾经试住过不同的楼层,但我并没有觉得它们有多大区别。生活的味道大同小异,无论我们是从金质高脚怀中畅饮它,还是从石罐里喝它。时间当中总是喜忧参半,无论我们在什么地方等待它。对于疼痛的心灵,细平纹布做的马甲与粗斜纹布做的马甲毫无二致。我们坐在天鹅绒沙发上的笑,并不比坐在木头椅子上的笑更开心。我常常在低矮的房间里叹息,但自从我告别那种房间以后,我的失望来得既不更少,也不更轻。生活按照补偿原则运作,我们获得一方面的快乐,就失去了另一方面的快乐。我们的欲望随着收入的增加而增加,我们总是站在两者之间,蜗居顶楼时,我们以烤鱼和烈性黑啤酒权当晚饭,而我们若是住在二楼,要想得到同样的满足,就必须到大陆饭店享用一顿考究的晚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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