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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我从他的手中接过钥匙,但实际上我并不记得是怎样将它插入锁中或者又是怎样走上那些阶梯的了,我甚至也想不起来当时他在哪里或者他做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当我步入剧院后面那条黑暗的小路时,听到他在离我很近的某个地方很轻柔地对我说:‘可以的时候,到这儿来,找我。’我环顾四周,但却看不见他。这对我来说并不奇怪。他也曾在某个时候告诉过我,不能离开圣加布里尔饭店,不能给其他吸血鬼们留下丝毫他们想要的犯罪证据。‘你瞧,’他说,‘杀死其他的吸血鬼是很刺激的,那就是为什么要严禁这种行为并要处死罪犯的缘故。’

  “后来,当我站在风雨飘摇、灯火闪烁的巴黎街头,望着两旁林立的建筑物时,当我面对身后那扇已经关闭成一堵黑暗厚实的墙的门、并且阿尔芒也不在那儿了的事实时,我似乎清醒了。

  “尽管我知道克劳迪娅在等我,尽管当我经过饭店煤气路灯上面她房间的窗户时看见了那些蜡制的花瓣中间站着的小小身影,我仍从那条林荫大道走开了,任凭更加黑暗的街道将我吞没,就像我在新奥尔良街道上常常做的那样。

  “并不是我不爱她,相反,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太爱她了,而且我对她的爱和我对阿尔芒的爱又是同样的强烈。此刻我逃避了他们,任凭杀人的欲望像一场盼望的高烧似的在心中升腾,把我的意识、我的痛苦全都吓跑。

  “透过雨后的迷雾,我看见一个人正向我走来。我能记得,当时他像是在一种梦幻的境界里漫游似的,因为夜幕笼罩着我,很黑而且很虚幻。那座小山一定是世上任何地方都有的,而巴黎那些柔和的灯光在雾中胡乱地闪烁着。这人喝醉了酒,两眼直勾勾的,正盲目地走向死神的怀抱。他伸出颤动的手指抚摸着我脸上的骨头。

  “我还没发疯,没有绝望。我一定是对他说了‘走吧’。我相信自己肯定是说了阿尔芒送给我的那个词,‘当心’。然而我还是让他将其大胆而带着醉意的手臂滑绕到了我的腰际。我被他那可爱的眼神,被那恳求要立即为我画像而且提到‘温暖’二字的声音,被他宽松的条纹衬衫上散发出的浓重芳香的油画颜料味道俘虏了。我跟着他,穿过蒙马特。我低声对他说:‘你不该是死人中的成员。’他领着我穿过一个花草茂盛的花园,穿过芬芳潮湿的草地。当我说‘活着,活着’时,他笑了。他用手摸着我的面颊,拍拍我的脸,最后抓住我的下巴,将我扭向那低矮的门口射出的灯光。在油灯的映照下,他那变红了的脸更是油光发亮。门关上了,那种温暖的感觉慢慢地向我们四周渗透过来。

  “我看见他眼中那大而亮的眼珠在闪动,黑眼珠周围布满了血丝。当他领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时,他那只温暖的手使我内心那勉强忍住的饥饿感又燃烧起来了。接着,透过煤气灯的雾气,在闪烁的炉火映照下,我看见了那些画布上一张张放光的脸,仿佛置身于那间倾斜的小屋里就已经进入了一个色彩缤纷的仙境,从那里释放出的美真令人心驰神往。‘坐下,坐下……’他对我说着,两只滚烫的手按着我的胸口。我用手握住他的双手,但它们却滑向了一旁,于是我内心的饥饿感又在一阵阵地涌动了。

  “这时我看见他站在远处,两眼目光专注,手里拿着调色板。那张很大的画布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隐约看见他那只挥动的胳膊。我坐在那里,麻木而且绝望,任凭思绪随着他的那些画、那些迷人的眼睛不停地漂流,直到阿尔芒的眼睛不见了,克劳迪娅顺着那个石阶通道在奔跑,咔嗒咔嗒的鞋跟声离我而去,越来越远。

  “‘你活着……’我小声说道。‘是躯壳,’他答道,‘躯壳……’我曾在新奥尔良看过成堆的躯壳,那是从那些浅浅的墓穴中挖出来放入墓穴后面的那些房间里去的,这样另一个人就有可能被放进那狭窄的墓地里了。我觉得自己闭上了眼睛,内心的饥饿感变成了剧烈的痛苦。我的心在呼喊,呼唤一颗活着的心。后来,我觉得他在向前移动。他伸出两只手来拨正我的头——那致命的一步,那致命的突然前倾。我叹了口气,低声对他说:‘救救你自己吧,当心。’

  “接着,在他那张湿润的脸泛起的红光之中,事情发生了。有种东西透过他那脆弱的肌肤,从那些咬破的血管中将他的血吸掉了。他向后挣脱了我,画笔从手中滑落下来。而我却站起来向他压过去,感觉自己紧咬着唇,两眼紧盯着他的脸,两耳充满了他挣扎的喊叫声,两手紧抓着他那强壮而且在搏斗着的身体。最后我把他拉向我,没命地撕破了他的肉体,吸干了那赋予他生命的血。这时我松开他说道:‘死吧。’他的脑袋靠着我的衣服垂了下来。‘死吧。’我觉得他挣扎着要抬头看我。于是又吸,他又挣扎。终于他滑倒了,吓得瘫软在地上,快要死了。但他的眼睛仍然睁着。

  “我坐到他的画布前,精疲力竭,渐渐平静下来。我朝下看他,看他那模糊灰暗的眼睛。我自己的手很红润,全身都暖洋洋的,那么舒服。‘我又变成了凡人,’我低声对他说道,‘我活过来了,吸了你的血我又活了。’他的眼睛闭上了。我倚着墙向后仰坐下去,不知不觉盯住了那张画布上自己的脸。

  “他所完成的只是个初稿。虽然他只用了些粗重的黑线条,但已把我的脸和双肩勾勒得很逼真了。他已经开始泼抹了些颜料:我的眼睛是绿的,面颊是白的。然而当我看见画布上自己的表情时,我惊呆了!他很准确地捕捉到了我那种神情,但画上却看不出有丝毫恐怖的东西。粗粗勾画出的脸上,那双天真无知的绿眼睛正用一种强忍着的难以抑制的渴望不露声色地凝视着我。那种渴望他是不懂的。一个世纪前的路易在做弥撒,他的嘴自然地张开着,头发梳得很随意,一只手松松地握放在大腿面上,完全沉浸在牧师的布道之中。一个凡人路易。想到这儿,我相信自己是在笑,双手掩面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当我把手拿下时,那些手指上竟泪迹斑斑,而且还染有凡人的血。在我的内心已经开始有了那种杀了人的怪物才有的激动,而且我还要再杀掉那个正在收起那幅画,准备带着它逃出小屋的人。

  “突然,那个人从地上爬起,带着一种动物的呻吟站了起来。他死抓住我的靴子,但手却从那皮革上滑落下来。鼓起某种巨大的反抗我的勇气,他伸手向上抓住了那幅画并且用他那渐渐苍白的两只手紧抓不放。‘还给我!’他冲我吼道,‘还给我!’我们紧揪着那幅画,我们两个人。我盯着他和我自己的双手,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他试图拼命抢救的东西。他那样子像是要把画带到天堂或地狱去似的。我,是他的鲜血未能造就成人的东西,而他,是我的罪恶未能征服的人。接着,我仿佛不再是我自己了,很轻易地从他手中抢过那幅画,一只手把他揪起,挨近嘴边,一怒之下撕开了他的喉咙。”

  “走进圣加布里尔饭店的房间后,我把那幅画放在了壁炉台的上面,久久地看着它。克劳迪娅在那些房间里的某个地方,而且有其他人进来了,好像在上面的某个阳台上有个女人或男人站得很近,身上散发出一种很明显的个人的香水味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拿那幅画,为什么要抢那幅画以至于此时它比那个死人还要让我感到羞耻。但我为什么还要把它放在大理石壁炉台上呢?我垂下头,两只手显然在颤抖。后来,我慢慢地转过头来,希望那些房间在我身边。我想要那些花、那天鹅绒,还有那些在壁龛中的蜡烛。我想做个凡人,平凡而且安全。接着,仿佛是在雾中一般,我看见那儿有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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