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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这时听到了马达隐隐约约的隆隆声。从白桦树冠后面飞出了第十二号飞机。它的伸出来的起落架几乎碰到了树枝。飞机遍体鳞伤,一块机尾被打掉了,被砍断的左机翼的末端颤动着,靠一根钢索连着。飞机有些奇怪地触到地面上,随后就高高地跳了起来,然后又触到地面上,又跳了起来。它这样跳着,几乎跳到了机场的最边缘,随后翘起了尾巴,骤然停下了。踏板上站着医生的救护车,几辆“维利斯”和一大群等候着的人一起向飞机拥去。驾驶舱里没有人站起来。

  人们打开驾驶舱的盖。彼得罗夫的身体深陷在椅子里,倒在血泊中。他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脸被一绺绺潮湿的、淡黄色的长发盖住了。医生和护士们解开了皮带,脱掉了血迹斑斑的、被弹片切开了的伞包,然后小心谨慎地把他不能动弹的身体抬到了地上。飞行员的双腿被射穿了,一只手也受了伤。深红色的血点很快就洇遍了蓝色的飞行衣。

  彼得罗夫马上被包扎起来,放到了担架上,准备往救护车上抬。这时他睁开了眼睛,小声地说着什么,可是声音小得根本听不清楚。上校向他俯下身。

  “密列西耶夫在哪里?”伤员问道。

  “还没降落。”

  担架又一次抬了起来。可是伤员坚决地摇了摇头,甚至身体动了动,想从上面跳下来。

  “停下,不许把我抬走,我不想走!我要等密列西耶夫。他救了找的命。”

  飞行员这样执拗地抗议着,威胁说要拆掉绷带。上校挥了挥手,然后转过身,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吧,放下。随他便。密列西耶夫的汽油顶多够飞一分钟的了。他不能死。”

  上校看着他的秒表上红色的秒针一跳一跳地转着圈。大家都望着蓝灰色的树林——最后一架飞机应该从树林的缺口后面出现,听觉异常紧张。然而,除了远处炮轰的声音和啄木鸟在不远处从容不迫的笃笃叩击声之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有时候一分钟有多么漫长啊!

  7

  两个对手踩足了油门迎面冲来。

  “La—5”型和“福克—符里夫—190”型都是高速飞机。两个对手以超音速的速度缩短着彼此间的距离。

  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和著名的“利赫特果芬”师的一位他不熟悉的德国飞行员进行了正面进攻。在空中正面进攻只能持续几秒,在这几秒内连最麻利的人也来不及抽完一根烟卷。然而这几秒钟的时间却要求一个飞行员高度紧张,并能经受得住意志的考验。这种紧张和考验在地面战斗中足够支持一整天的战斗。

  请您设想一下两架速度很快的歼击机用十足的战斗速度迎面飞来的情景吧。敌人的飞机在眼前逐渐变大。它的所有零件都闪着光,可以看到它的机翼、螺旋桨闪光的圆圈和黑色的炮筒。再过一瞬间两架飞机就会相撞,而且会撞得粉碎,连哪儿是人,哪儿是飞机都根本分不清。就在这一瞬间,不仅驾驶员的意志力,而且他的全部精神力量都经受着考验。谁要是胆小,谁要是不能忍受极可怕的精神紧张,谁要是觉得不能为了胜利而牺牲,那他就会本能地把操纵杆猛地拉过来,越过向他冲来的致人于死地的飓风,但是接下去的瞬间他的机腹就会被敌机的枪炮撕裂,机翼就会被折断,他的飞机就会坠落下去。总之是没有出路了。有经验的飞行员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只有最勇敢的人才敢正面进攻。

  两个对手疯狂地迎面冲来。

  阿列克谢明白,迎面向他飞来的不是所谓响应戈林的号召,按简化教程匆忙学会了飞行便被派往前线来堵住德国空军在东方前线由于巨大的伤亡而形成的漏洞的小孩子。迎面向密列西耶夫飞来的是“利赫特果芬”师的优秀飞行员,在他的飞机上一定画着标志空战胜利的几架飞机的侧面图。这个人既不会躲开,也不会从战斗中逃跑。

  “你挺吧,‘利赫特果芬’!”阿列克谢咬牙切齿地说。他把嘴唇咬出了血,结实的肌肉迸成一团。他全神贯注地盯住目标,以顽强的毅力迫使自己不在这架疾速向他飞来的敌机面前闭上眼睛。

  他如此地紧张,以至于他好像觉得透过他的螺旋桨发亮的半圆形看到了对手驾驶舱透明的护板,透过护板看到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正紧张地望着他,只是这双眼睛燃烧着极度的仇恨。这是由于神经紧张引起的一种幻觉。但是阿列克谢清楚地看到了这双眼睛。“完了。”他想道,把自己的全身肌肉绷得更紧了。完了!他望着前方,向着渐渐增强的旋风迎面飞去。不,德国人也没有转弯。完了!

  他准备面对这刹那间的死亡。忽然,他觉得在离他的飞机伸手可及的地方,德国人支持不住了,向上飞去。于是当被太阳照亮的蓝色机腹在前面像闪电一样闪过的时候,阿列克谢同时扣动了所有的扳机,三道火舌撕破了敌机的机腹。阿列克谢马上翻了个跟头,大地在他的头顶飞驰而过。在这个背景的衬托下,他看到那架散了架的飞机缓慢无力地飞着。他的内心涌起一阵狂喜。他大喊一声:“奥丽雅!”他忘掉了一切,开始在空中急剧地转着圆圈,把德国人送上了死亡之路,并一直把他送到了长满红色野草的大地上,直到德国飞机撞到地上,升起了一股黑色的烟柱为止。

  只是到这时,密列西耶夫神经紧张的状态才开始消失,僵硬的肌肉才松弛下来。他感到非常疲惫,但是他的目光立刻落到了汽油表盘上。指针正在零点上颤动着。

  剩下的汽油仅够飞三分钟,最多四分钟。可是到机场至少要飞十分钟,而且还不能浪费时间爬高。可你还要把那架被击落的“前桅帆”送到地上……“真是个傻瓜!”他骂着自己。

  勇敢而冷静的人,面临生死关头,大脑总是非常敏锐而清晰的。首先应该爬到最大的高度,但是不能盘旋上升,不能。爬高的同时要向机场靠近。好吧。

  他把飞机调整到需要的航线上,他看到大地开始向后退去。当地平线逐渐被烟雾笼罩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比较冷静地思考下一步的打算了。靠汽油是没有指望了。即使汽油表有些不准,汽油还是不够。在路上降落?在哪儿呢?他脑中想着所有最短的航线。阔叶林、多沼泽的小树林,靠近基地一带岗峦起伏的田野——到处都被挖得乱七八糟,被弹坑弄得高低不平,到处都缠着带刺的铁丝网。

  不能,降落就意味着死亡。

  跳伞?这倒可以。现在就可以跳!打开驾驶舱的盖子,做个盘旋,把操纵杆用力向前一推就行了。可是飞机呢,这只神奇、敏捷、迅速的飞鸟怎么办呢?它的战斗性能在一天之内三次救了他的命。扔掉它,毁坏它,把它变成一堆废铝吗?可是责任心哪里去了?不,他不担心责任心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是应该跳伞的。刹时,他觉得飞机是一个漂亮、有力、慷慨、忠诚的、有生命力的东西,在他看来抛弃它是一种卑鄙的背叛行为。况且,至今才进行了几次战斗飞行就丢了飞机,就得在预备队里等着新飞机,在这样紧张的时刻,在我们已经在前线取得巨大胜利的时候,又得无所事事了……

  “不能这样做!”阿列克谢大声说道,好像用心去拒绝给他提建议的那个人。

  只要马达没有停止转动就要继续飞行!以后呢?以后再说。

  于是他飞着,从三千米,然后从四千米的高度看着四周,努力找着着陆的地方,哪怕是一小片林中空地也好。地平线上已经模糊地出现了发蓝的树林,树林的后面就是飞机场。到那里还有十五公里。油表上的指针已经不再颤动了,它牢牢地停在螺旋桨限制器上。可是马达还在转动着。它是靠什么来工作的呢?再高点,再高点……就应该这样!

  突然,均匀的嗡嗡声——飞行员的耳朵甚至都听不到它,就像健康的人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一样——变了调。阿列克谢马上觉察到了这点。树林很清楚地露了出来,到那儿大约还有七公里左右,在树林上面还要飞行三四公里,不算多。但是马达的状况变得很糟糕。飞行员全身都感到,好像不是马达,而是他自己开始喘不上气来。突然,这种可怕的“契克、契克、契克”声音好像是一阵剧痛传遍了他的全身……

  不,没有关系。马达又均匀地转动起来,转动着,转动着,乌拉!转动着!那树林,已经能清楚地看到它了。树林,从上面已经看到了白桦树的树顶,看到了在太阳底下颤动的绿油油的卷曲的泡沫。树林。现在,除了在机场之外已经不可能在别的地方降落了。道路被切断了,前进,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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