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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林轻轻地响着。有许多树脂的树桩微燃着,飘散出一股烟,其味芬芳如熏香,且没有刺激性。火焰时而炽烈,时而昏暗,金色的松树干和银色的白桦树身也一会儿从喧哗的黑暗中出现在被照亮的范围内,一会儿又退回到黑暗中。

  阿列克谢不时地往篝火里添些树枝,接着又弄松果。杉木油味唤醒了他的记忆,那是忘却已久的儿时情景……一间小屋,里面堆满了熟悉的东西,桌子在吊灯下面。母亲穿着节日的衣服,晚祷回来时郑重地从橱子里取出一个纸包,把它里面的杉木果倒在一个小盆里。全家人——母亲、祖母、两个哥哥和他这位最小的阿列克谢——都围坐在桌子跟前,开始庄重地剥着硬果(这是佳节的美味)。大家都不出声。祖母用发针抠,母亲用饰针挖,她轻巧地咬破硬果,从里面把果仁掏出来堆成了一小堆,然后把它们集拢在手心里,一下子都送到随便哪个孩子的嘴里。这时,那个幸运儿的嘴上就能感觉到她的手上散发着的草莓肥皂气味,那双勤劳、不知疲倦的手是粗糙的。

  卡梅欣……童年!在郊外街道上一座小屋里,日子过得多么美好!

  森林喧哗着,脸上热热的,可是背脊上却有一阵刺骨的寒冷在袭上来。一只猫头鹰在黑暗中咕咕地叫,几只狐狸一阵阵地叫。一位饥饿、有病、困倦得要命的人是这座苍莽森林里唯一的人。他在篝火边瑟缩着,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将要熄灭的、似乎是在相互使眼色的炭火。一条充满着意想不到的危险和恐怖的未知之路伸展在他眼前的黑暗中。

  “没关系,没什么,一切都会好的!”这个人突然说道。在篝火深红色的余辉里可以看出,他那显出裂纹的嘴唇在对自己那遥远的遐想微笑着。

  9

  在长征的第七天阿列克谢才知道,在那个暴风雪之夜,他听到的远处的战斗声是从哪儿传来的。

  他实在是精疲力竭,在积雪渐渐融化的林中之路上拖着双脚慢腾腾地走着,而为了能接着走下去,他不时地要停下来休息。春天已不是在远处微笑,而是走进了这片禁上砍伐的森林,并带着阵阵和煦之风,带着透过树枝、冲洗掉土堆和小丘上积雪的强烈的阳光,带着傍晚才会有的乌鸦忧郁的啼声,带着在路中暗褐色土块上缓慢移动的丰满的白嘴鸦,带着蜂巢似的多孔的湿润雪团,带着雪融化时的耀眼水洼,带着家酿麦酒的强烈气味,这味道能使所有的生物都愉快得陶醉起来。

  阿列克谢从小就喜欢这个季节,就连现在他还是贪婪地呼吸着这湿润的醉人芬芳,虽然此时他在水洼里拖拉着那穿着湿乎乎的、被水泡得发涨的长统皮靴的坏脚,还有饥饿与因疼痛和疲倦而几乎要丧失的知觉。他诅咒着水注和粘雪及初春的泥泞。他已经不辨道路,不绕过水洼,一路摔着跤,跌趴下来,又站起来,重重地靠在手杖上,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积蓄着力量,然后再把手杖向前移并尽量多移动一些,继续缓慢地往东走去。

  林中之道在这儿猛然地拐了个弯,往左折。他就在这儿停下来,并愣住不动了。有个地方的路特别狭窄,两边挤满了密密的小树林,就在那里他看见了几天前越过他的那些德国汽车。两株粗大的松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在这两株树旁边就停有那辆像斧头的装甲车,它的散热器扎在这两棵树中间。不过它已不再是像以前那样白底带圆点的了,而是紫红色的,它低低地架在铁圈上,因为它的轮胎被烧掉了;炮塔则倒在树下的雪地上,像一种奇怪的蘑菇。装甲车旁边躺着三具尸体(它的乘员),这些死人都穿着油污的黑色短上衣,戴着布做的兜形帽。

  两辆越野汽车也被烧毁了,成了深红色的,里面烧得焦黑。它们跟那辆装甲车紧贴在一起,停在被煤烟、灰烬和焦炭弄成黑色的雪上。在路的两旁,在路边的灌木丛里,在水沟里,到处都是躺得横七竖八的德国士兵尸体。由此可看出:士兵们是吓得到处乱窜的,甚至没有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没弄清楚死神用暴风雪之慢遮蔽着藏在每一棵树、每一处灌木丛后面窥视着他们。有一具穿着军服但没有穿长裤的军官的尸首被绑在一棵树上,它的黑领绿色对襟上衣上别着一张字条,那上面写着:“罪有应得”。稍往下一点是用黑色铅笔添补的一个很大的“狗”字,笔迹是另外一个人的。

  阿列克谢久久地看着这激战之地,寻找某些可吃的东西。他只在一处发现有面包干,它已被乌啄食过,存放了好长时间并开始发霉,还被踩进了雪里。他把这面包于拿到嘴边,贪婪地吸着黑面包的酸味。他恨不得把这块面包干整个儿地塞到嘴里,不断咀嚼、咀嚼,咀嚼这一大块香喷喷的面包。但是阿列克谢把它分成了三份,两份深藏在裤口袋里,一份搓成碎片,接着就像吸吮冰糖似地吸吮这些碎屑,极力延长这种享受。

  他又环绕战场一周。就在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游击队应该就在这儿的什么地方,就在附近!灌木丛中树林周围那些发暗的雪不就是他们的脚印吗!或许他在尸首堆里徘徊的时候已经被他们发觉,也许有一位游击队侦察员正从松树顶上、从灌木丛后面或是从雪堆后面监视着他。阿列克谢把双手放在嘴跟前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喂,喂!游击队!游击队!”

  使他惊奇的是,他发出的声音是多么地轻微无力。从密林里传来的回音同他的喊声呼应着,把他那被树于断断续续地反射过来的叫喊声返送回来,甚至连这个回音好像也比他的声音洪亮些。

  “游击队!游一击一队!喂,喂!”阿列克谢坐在烧得乌黑的汽车和不做声的敌人尸首中间的雪地上,大声喊叫着。

  他一面喊,一面凝神细听。他喊得声嘶力竭。他已明白,游击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搜集好了战利品,早就离开了——再说,他们何必要留在这座没人的密林里呢!但是,他仍旧一直喊着,希望有奇迹出现,希望立刻有几个大胡子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关于他们,他已听说过很多),把他抬起来运走。他甚至可以休息一整天,一个小时,一切都由别人来安排,什么也不用担心,也不必着急往哪儿去。

  只有森林用断断续续的响亮回声来答覆他。突然,阿列克谢透过悦耳深沉的针叶林声,听见了一阵低沉而又密集的炮轰声,它们一会儿清晰可辨,一会儿完全沉寂。或许是因为过分紧张而有如此感觉吗?他全身振作了起来,好像远处有一个很友好的召唤声传到了他这片荒凉的森林里。但是他不相信自己的听觉,又伸长了脖子坐了好一会儿。

  不,他没有受骗。湿润的风从东方吹来,又带来了一阵现在清晰可辨的枪炮声,而且这枪炮声不是懒洋洋的、稀拉拉的,不像最近几个月来,双方军队在坚固的防线上挖起战壕、筑起工事不慌不忙地投掷着互相骚扰的炸弹那样,而是频繁不断地响着,仿佛有人在滚动着一堆沉重的卵石,或是不断用拳头去敲击橡木桶的桶底。

  全都明白了!是紧张激烈的战斗。根据炮声判断,前线大约远在十公里处,那儿有什么战事发生了,有人在进攻,有人在拼命地射击自卫。阿列克谢的脸颊上流着欣喜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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