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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〇


  弗朗索瓦丝对他的死比对阿尔贝蒂娜的死更为同情。她立刻扮演起她那哭丧妇的角色,用哀号和悲痛欲绝的挽歌来悼念死者。她显示自己的悲伤,只有当我不由自主地露出悲伤的神色时,她才转过头去不哭,想装出没有看到我悲伤的样子。因为正如许多神经过敏的人那样,别人的神经过敏也许同她过于相象,就会使她恼火。她现在喜欢让人发现她最轻微的脖子酸痛,她头昏眼花,以及她给碰了一下。但是,如果我谈到自己的一个病痛,她就重又变得淡漠、严肃,装出没有听到的样子。“可怜的侯爵,”她说,虽然她不禁会想,他本来可以设法不上前线,即使在应征入伍之后,也可以设法避开危险。“可怜的夫人,”她想到德·马桑特夫人时说,“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大概哭了!要是她能再见到他就好了,不过也许最好还是见不到,因为他的鼻子已经断成两截,他已面目全非。”弗朗索瓦丝的眼睛充满了泪水,但透过泪水可以看出这个农妇的残酷好奇心。也许弗朗索瓦丝是真心实意地同情德·马桑特夫人的痛苦,但她感到遗憾的是不知道这种痛苦以何种形式出现,也不能看到这种痛苦并为之伤心。由于她很想哭泣,很想让我看到她哭,她就练习着说:“真叫我感动!”在我身上,她也渴望地观察着悲伤的痕迹,这种渴望使我在谈论罗贝尔时装出几分冷漠。更确切地说也许是出于模仿心,同时也因为她曾听人说过这话——在政府机关和文艺社团中都有一些口头禅——她不断地说,并且多少带有一个穷人的满足:“他所有的财产没能使他不象别人一样死去,这些财产对他再也没有用了。”管家则乘机对弗朗索瓦丝说,这当然是件伤心事,但同政府竭力隐瞒的每天阵亡几百万士兵的事实相比,这就算不了什么了。但在这次,管家没能象他预期的那样增加弗朗索瓦丝的痛苦,因为她对他回答道:“确实,他们也虽为法国而死的,但这些人是陌生人,认识的人门①总是更有意思。”在哭泣中得到乐趣的弗朗索瓦丝还补充道:“要是报上谈到侯爵的死,可得注意告诉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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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genss,是弗朗索瓦丝的发音错误,应为gens(人们)。

  在战争爆发前很久,罗贝尔常常悲伤地对我说:“哦!我的生命,咱们别谈它,我是个提前被判死刑的人。”他是否在暗示他在此之前瞒过众人但他自己了如指掌的恶习?他也许夸大了这种恶习的危险性,就象第一次作爱或在此以前独自寻找这种乐趣的孩子们,把自己想象成撒出花粉之后就会立刻死去的植物。对于圣卢和孩子们来说,这种夸大的原因,也许就象想到尚未熟悉的罪孽那样,是由于一种全新的感觉有一种几乎是可怕的、接着又逐渐减少的力量;或者说他在必要时用他那相当年轻就被夺去生命的父亲的死来加以证实,预感到自己的早夭?也许这种预感看来并不可能。然而,死亡显然服从于某些规律。例如,人们往往会说,父母去世得很晚或很早,他们的子女也几乎必然会在同样的年龄死去,父母带着忧郁和不治之症一直活到一百岁,他们的子女虽然生活幸福,身体健康,都在一个不可避免而又过早的日期,被一种病痛夺去生命,这种病痛来得非常及时又十分意外(不管它在体质中有何种深刻的根源),仿佛它只是使死亡变为现实的必要形式。难道不可以说,意外的死亡——就象圣卢之死,他的死同他性格有联系的原因也许更多,所以我认为不必一一列举——本身也已被预先记录下来?这种死亡只为神衹知晓,凡人是看不出来的,但通过一种一半是无意识、一半是有意识的悲伤显示出来(在后一种情况下,甚至完全真诚地向他人表达出来,人们通常用这种真诚来宣布他们在内心深处认为已经避开、但将确实发生的不幸),这种悲伤是带有悲伤而又不断在自身中象看到一个座右铭、一个致命的日期那样看到悲伤的人所特有的。

  他在那最后的时刻想必十分美。在这一生之中,他即使是坐着,即使是在一个客厅里走路,也仿佛总是怀着冲锋的激情,并用微笑来掩盖他那三角形头脑中百折不回的毅力,最后他进行了冲锋。封建领主古堡的墙角塔,里面的书被搬走之后,又用来打仗。这位盖尔芒特死去时更象他自己,或者确切地说更象他家族的成员,他曾同这个家族融为一体,在这个家族中他只是一位盖尔芒特,就象在贡布雷的圣伊莱尔教堂中为他举行的葬礼中象征性地看到的那样,教堂里全都张挂着黑幔,而在闭合的花圈下,没有名字和爵位的开头字母,只有盖尔芒特的G以红色显现出来,因为他通过死又变为盖尔芒特。

  这个葬礼并没有立即举行,但葬礼之前,我就写信给希尔贝特。我也许应该给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写封信,但我心里在想,她对罗贝尔之死会无动于衷,就象我看到她对其他许多看来同她的生活有着十分密切联系的人们的死表现出无动于衷一样,我又想,她具有盖尔芒特家族的性格,也许甚至会竭力表明,她并不迷信血统关系。我当时过于难过,所以不能写信给所有的人。我过去认为,她和罗贝尔在相爱,即社交界人士所说的那种相爱,也就是说,他们相互倾诉他们当时感到的温情柔意。但是在远离她时,他就毫不犹豫地说她愚蠢,如果说她有时感到一种想见到他的自私乐趣的话,我却看到她无法使出最小的劲儿,无法稍微使用自己的一点影响来帮他一个忙,甚至使他免遭不幸。罗贝尔重返摩洛哥时,她不愿把他推荐给德·圣约瑟夫将军,她对他表现的这种恶意证明,她在他结婚时表示的忠心,只是一种不花她一点力气的报答。因此,我十分惊讶地获悉,由于罗贝尔被打死时她身体不适,人们认为不得不在好几天时间里,以最最虚假的理由作为借口,把那些可能使她获悉这一噩耗的报纸通通藏起来,以便使她不至于因此受到打击。但是,我更加惊讶的是,我获悉在人们最终只得向她说出真相之后,公爵夫人哭了一整天,又病倒了,并且花了很长时间——有一个多星期,这在她来说是很长的时间——才得以恢复。当我得知这种痛苦时,我被感动了。这种痛苦使所有的人都会说,我也会肯定地说,在他们之间曾有过深厚的友谊。但是,当我想起这种友谊包含着这么多恶言中伤,为朋友帮忙又如此缺乏诚意时,我心里就想,社交界的这种深厚友谊实在算不了什么。

  此外,在不久之后,在一个历史上更为重要的情况下,不过这种情况并不能使我的心更受感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表现更能博得别人的好感。大家还记得,她在当姑娘时,曾对俄国皇室说过许多大胆放肆的话,在出嫁之后,也一直毫无拘束地同他们谈话,这种无拘无束,有时被人指责为不知轻重。在俄国革命之后,也许只有她一人对那些大公夫人和大公表现出无限的忠心。她在战争爆发前的那一年,曾使符拉季米尔大公夫人非常恼火,因为她总是把保罗大公平民出身的妻子霍亨费尔森伯爵夫人称为“保罗大公夫人”。尽管俄国革命没有真正爆发,我们在彼得堡的大使巴莱奥洛格先生(在外交界是“巴莱奥”,外交界和社交界一样,有着自以为风趣的缩略语),还是不断收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发来的电报,因为公爵夫人想得到玛丽·帕夫洛芙娜女大公的消息。在很长时间里,这位公主不断得到的同情和尊敬的唯一表示,只是来自德·盖尔芒特夫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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