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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一


  那段时期我常见到希尔贝特,我们俩重又恢复了来往:我们生命的长短不是按我们与别人的友谊的长短来计算的。过了一段时间,同一些人之间中断了好多年的友谊关系又会恢复,而且双方都很乐意恢复(就象在政界被取消的部重又组建,剧院里被打入冷宫的戏重又上演)。原先一方为何过分执着地爱,而另一方为何不能忍受那过分苛求的专横,那些理由10年后都不复存在了。唯有社会礼仪依然有效。希尔贝特过去可能拒绝给我的东西,现在她会轻易应允,无疑因为我已不再想要了。她总是随时准备到我身边来,从来不急着离开我,这在过去对她来说是不能容忍也无法做到的事,但我们之间从未挑明这一变化的原因;其实这是因为我们之间的障碍已经消除,这障碍就是我对她的爱情。

  此后不久我去当松维尔小住了几日①,因为我得知希尔贝特很不幸,罗贝尔对她不忠实,并不是用大家以为的、也许希尔贝特自己至少仍认为的、至少是她说的那种方式。然而由于自尊心,由于想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还由于对背弃行为的了解不全面(凡是被欺骗的人都不能全面了解那些欺骗行为),尤其因为罗贝尔不愧是德·夏吕斯先生的外甥,他和被他败坏了名声的女人招摇过市,大家都认为,反正希尔贝特认为,这些女人是他的情妇……上流社会甚至认为他不够检点,公然在一些社交晚会上与某个女人寸步不离,然后伴送她回家,让圣卢夫人自己想办法回府。谁要是说被他这样连累的女人实际上并非他的情妇,这个人便会被视为头脑简单、在事实面前说瞎话。然而不幸的是,从絮比安嘴里漏出来的几句话引导我了解了事实真相,那令我万分痛心的事实真相。我动身去当松维尔的前几个月,一天我去探问德·夏吕斯先生的健康情况,他的心脏功能出现了障碍,不能不令人担忧。我看到絮比安一个人在,便和他说起一封署名波贝特的寄给罗贝尔的情书,这封情书被圣卢夫人截获,我从男爵原先的管家那里得知,那个署名波贝特的不是别人,就是我们曾经谈论过的那个小提琴手兼专栏编辑!此人在德·夏吕斯先生的生活中起过相当大的作用。絮比安一说起这事便气愤填膺:“这小子当然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是他的自由。但是如果说还有什么人他不该在他身上打主意,那就是男爵的外甥。尤其因为男爵疼这个外甥就象疼自己的儿子一样;这小子千方百计拆散人家夫妻,真可耻。而且为此不惜采取阴险毒辣的手段,因为谁也不象德·圣卢侯爵那样天性反对这种事。他过去为自己的情妇挥霍得还少吗!从前这个该死的乐师那么卑鄙地离开了男爵,人家可以说这是他的事。可是他竟然转过来引诱男爵的外甥!不,有些事是干不得的。”絮比安的愤怒是发自内心的;所谓不道德的人们在道德问题上有着与别人同样强烈的义愤,只是针对的目标稍有不同。此外,没有被直接卷入感情纠葛的人总是评论哪些男女私情应该避免,哪些是不合适的婚姻,好象人可以自由选择恋爱对象似的,他们没有考虑到爱情能产生海市蜃楼般的美妙幻景,把我们所爱的人单独地、整个儿地笼罩起来,以至一个男人会干出和厨娘或与挚友的情妇结婚这等“傻事”,然而这“傻事”却往往是他一生中完成的唯一富有诗意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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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次离家外出使我相当为难,因为我在巴黎有一个姑娘,她住在我租的单一临时寓所里。有些人需要森林的芳香或湖水的低语,我晚上需要这个姑娘睡在我身旁,白天坐车时也需要有她在身旁。一次恋爱可能被遗忘,但它能决定下一次恋爱的形式。在前一次爱情中某些平日的习惯已经存在,只是我们自己也记不起这些习惯从何而来;正是第一天的焦虑使我们热切希望每次用车把我们所爱的人一直送回她的住所,或者要求她住在我们家里,希望她每次外出都有我们自己或我们信任的人陪伴在她左右,后来这些做法被我们采用并固定下来,如同人们已经忘记其意义的一些风俗习惯:所有这些习惯都象一条条千篇一律的通衢大道,我们的爱情每天打那里经过,而从前它们被溶化在火山烈焰般的火热冲动里。这些习惯在我们所爱的女人死后,甚至在对她的怀念已经消失后仍然存在。它们变成我们的爱情的形式,即使不是所有的至少是某些互相交替的爱情形式。比如作为对已被遗忘的阿尔贝蒂娜的回忆,我需要我现在的情妇呆在我的住所里,我把她藏着不让来访者看到,但她象过去的阿尔贝蒂娜一样充实了我的生活。为了去当松维尔,我不得不求她答应让我的一个不好女色的朋友代我守护她几天。——作者注。

  我得知罗贝尔和妻子险些分居(而希尔贝特尚未完全清楚事情的真相),多亏德·马桑特夫人这位爱子之心拳拳、巴望儿子出人头地的明智冷静的母亲从中调解,强使他们言归于好。她属于那种阶层,在这种阶层里不同血统的不断交叉混合,祖传家产的日渐贫乏使得情欲和物质利益方面的世代恶习与因循苟且有随时抬头的可能。她曾经强有力地支持过斯万夫人,支持过絮比安的婚姻,后来又以同样的劲头一手安排了儿子和希尔贝特的亲事,就这样她怀着痛苦的忍让精神不仅为自己运用祖传的睿智,而且让整个圣日耳曼郊区从中得益匪浅。也许当初她之所以草草决定罗贝尔和希尔贝特的婚事(当然这件事让她耗费的心血和眼泪比过去叫罗贝尔和拉谢尔断绝关系而费的心血和眼泪要少),只是因为害怕他又和另一个坏女人姘居,——或者就和原来那个女人,因为罗贝尔对拉谢尔久久不能忘情——殊不知若是那样他也许倒得救了。现在我明白罗贝尔在德·盖尔芒特王妃家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说:“真遗憾,您那位巴尔贝克的女朋友没有我母亲要求的那笔财产,否则我想我和她会很投契。”他的意思是说她是戈摩尔人正如他是索多姆人①,或者,如果他尚未成为索多姆人,他也只喜欢那些他能够以某种方式去爱而且和别的女人一起去爱的女人。看来希尔贝特也可以向我提供阿尔贝蒂娜的情况。若不是我已经失掉想知道有关我女朋友的事的好奇心,除了偶尔故态复萌。我本可以不仅向希尔贝特而且向罗贝尔去打听。说到底,使罗贝尔和我产生娶阿尔贝蒂娜的欲望的是同样一个事实,即她爱恋女人。不过两人的欲望原因完全不同,目的也完全相反。我是出于得知这一事实后的绝望,罗贝尔则是出于满意;我是为了通过每时每刻的监视阻止她沉湎于这种喜好,罗贝尔则为了培养她的这一喜好,而且给她充分自由好让她为他带来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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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据《圣经》创世纪记载,戈摩尔与索多姆是两个位于死海南部的城市,因其居民道德败坏,搞同性恋,在硫磺与火中毁灭。

  这样,絮比安把罗贝尔在肉欲兴趣方面出现的与原先截然不同的新动向看成是不久以前发生的事,然而我从和埃梅的一次使我十分伤心的谈话中得知,这位巴尔贝克旅馆侍应部前领班把罗贝尔性欲上的这种偏离和倒错回溯得更远。

  我因去巴尔贝克小住了几天,才有机会和埃梅作了那次谈话,那几天,正在享受一次较长休假的圣卢本人也偕妻子来到巴尔贝克,在这新婚燕尔的阶段,罗贝尔陪伴夫人是寸步不离。当时我注意到在罗贝尔身上仍能感到拉谢尔对他的深刻影响,并对这种影响颇为赞赏。只有和情妇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年轻丈夫才会在走进餐厅之前帮妻子脱掉大衣,才会对妻子表现出应有的关心体贴。他在和情妇生活期间受到了一个好丈夫应受的训练。离他不远并与我相邻的一张桌子上坐着布洛克,他在一群自命不凡的年轻的大学士中间,做出一副虚假的轻松自如的样子,他一面炫耀地将菜单递给一位朋友,动作夸张得打翻了桌上两瓶水,一面对他喊道:“不,不,我亲爱的朋友,还是您点菜吧!我这一辈子从来不会制定一份菜单,从来不会点菜!”他带着不太真诚的高傲重复道,同时立即同意要一瓶香槟酒,说是喜欢在聊天时有香槟作“象征意味十足”的点缀,这给口腹之欲涂上一点文学色彩。圣卢是很会点菜的。他坐在已经怀孕的希尔贝特旁边(后来他不停地让她生孩子),正如夜里在旅馆的双人床上睡在她身边一样。
  
  他只跟妻子讲话,好象旅馆里的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似的,然而当一名侍应生来取点菜单,站在他近旁时,他突然迅速抬起明亮的眼睛,向侍应生投去一瞥,这一瞥的时间不超过两秒钟,但那清澈而敏锐的目光里却表露了一种好奇和探究,其性质与任何一位在顾客注视(哪怕是长时间地注视)一名旅馆服务员或伙计以便得出一些幽默的感想并把它告诉自己的朋友时目光中包含的好奇和探究完全不同。这倏忽即逝的、看似无意的一瞥表明侍应生本人引起了他的兴趣,此时谁若是观察罗贝尔,就可从这一瞥里看出,这位好丈夫,昔日拉谢尔的狂热的情人,他的生活里有另一面,这一面远远比他出于义务而行动的那一面更使他感兴趣。然而人们看到的是前一个罗贝尔。他的目光已经回到了希尔贝特身上,这位妻子什么也没觉察到。罗贝尔顺便向她介绍了一位朋友,就陪她出去散步了。不过埃梅当时对我说起的是更久以前的事,即我通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结识圣卢的那个时候,也是在巴尔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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