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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七


  絮比安觉得,先不用着急把事情告诉德·夏吕斯先生,保护他女儿不受反击才是当务之急。为此,德·夏吕斯先生对下午发生的事情还蒙在鼓里,对成婚一事深信不疑,心情十分愉快。这些伟大的单身汉仿佛是在用一种虚幻的父性来给自己悲凉的独身生活添加一份温存,寻找某种安慰。“布里肖,说句真话,”他笑着向我们转过身来补充道,“看见您和别人在一起如此风流,我有点顾虑。你们手挽着手,看起来就象一对情侣似的。嗨,布里肖,您倒是什么也不在乎!”他说这番话,是否是他思想衰老造成的自然结果?如今他的思想不如以往了,没有足够的自控能力,有时候说话会言不由衷,深藏四十余载的隐私会不慎说漏出来。他说这番话或者是不是对平民观点的鄙夷?总而言之,盖尔芒特家的人自己就都是平民之见,连德·夏吕斯的长兄,德·盖尔芒特公爵也不例外,他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己。有一次,我母亲亲眼目睹,公爵敞着睡服,毫无顾忌地站在窗口刮胡子。德·夏吕斯先生往后摘下草帽,透开宽阔的前额,利用片刻时间松掉绷在脸上的面具。他是否是在东锡埃尔到多维尔炎热的途中染上了这无拘无束的危险习惯?凡是了解莫雷尔已经不爱德·夏吕斯的人,看见他俩还亲如夫妻,都会感到惊奇。德·夏吕斯先生的情况是,淫乱只带给他千篇一律的肉体快感,对此他早已感到腻味,他本能地去寻求和创造新的成绩。对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厌倦了之后,他便返回另一极端,重新热衷于自以为将永世诅咒的东西,比如模仿起“夫妻生活”或“慈父恩泽”。有时候,对这样一套他犹感不足,还要搞些新花样。他就象一个正常男子一样,平生完全可能愿意与一个小伙子一起过夜,然后又去和一个女人同枕共眠,这完全出于与前相似的好奇心,只是倒错而已。不过这两种好奇心都是不健康的。男爵由于夏利①的缘故,始终以“常客”的身份出入于小圈子。所以,尽管他为了伪装自己,进行了长期努力,其结果恰如有些欧洲人那样,一去殖民地探险或者小住,就不象去法国,忘记了应有的行为准则。但是,内心的革命,较之在维尔迪兰小圈子内消磨的时间,更有效地使德·夏吕斯先生摆脱了最后的社会约束:他起初对自身的异常现象一无所知,日后刚认识到这种异常现象时惊恐万状,过后也就习以为常了,竟至忘了,自己终于不觉羞愧,能够认可的事情,向别人坦然承认却不能没有危险。南极也好,勃朗峰也罢,事实上都不如淫乱的内心,即与众不同的思想,能为我们提供一块长期离群索居的地方。夏吕斯先生从前就是如此形容淫乱的。如今他又给它添上了一层可亲的形象,把它看成一个人所难免的瑕疵,犹如懒惰、闲散或贪食一样,甚至可以说讨人喜欢,十分有趣。夏吕斯先生不仅意识到自己的特殊性格激发着那种好奇心,而且尽力满足,增加刺激,维持不熄,以此寻找某种乐趣。有位犹太记者,每天都在捍卫天主教,也许他并不是指望别人对他刮目相待,而是为了不致于使那些好心的取笑者大失所望;德·夏吕斯先生就和这位记者一样,在小圈子里对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情大加指责,似乎不用别人邀请,他都会乐意模仿英国腔或者穆内-絮利②来说话一样。同时他又在众人面前炫耀其艺术鉴赏家的才能,还慷慨解囊,分摊到自己头上的那份钱毫不犹豫就掏了出来。所以,德·夏吕斯先生威胁布里肖,说要到索邦大学告他与小伙子一起散步,这与受过割礼的专栏编辑大谈“教会的长女”③和“耶稣的圣心”是一样的道理,也就是说虽然没有假仁假义之嫌,但也难免有哗众取宠之弊。不过,我们不仅应该注意到德·夏吕斯先生的语言内容正在发生变化——现在的话与他从前敢说的话大相径庭——而且还应该注意到他的语调和举止也正在发生变化——他现在的语调、举止和以前受他严厉指责的有些人的语调举止竟十分相似。我们应该从这双重的变化中寻找原因,这才有意味。他现在偶而会发出几下轻叫声。于他,这是无意的,因为这声音十分低沉;然而那些性欲倒错的人这么叫出声来则是故意的。他们互相见面致意一律用“我亲爱的”。对这种忸怩作态,德·夏吕斯先生素来持反对态度。然而,犹如一个全身瘫痪或体内失调的人最终总要显出某种症状一样,德·夏吕斯这类人,恶习发展到一定程度必要作出这种媚态,别人仿佛只是故意进行一种天才而又忠实的模仿而已。其实不然。虽然我曾经见过德·夏吕斯先生身着黑色西服,留一头平发,不苟言笑,而那些年轻人却涂脂抹粉,缀满首饰,但那种纯粹的心理做作告诉我们,他们之间只是表面不同而已。正如一个是烦躁型的人,说话时急迫不安,不停摇晃;另一个是神经病人,说话慢条斯理,始终平平静静,但在医生看来,前一位同样患了精神衰弱症。医生知道,这两个都在忧心忡忡,内心都备受痛苦的煎熬。此外,我们还发现,德·夏吕斯先生已显出各种衰老的迹象,谈话中有些用语从前就大量使用,现在则发展到了出奇膨胀,脱口而出的地步(例如:“一系列情况”)。男爵句句不离这些用语,似乎必不可少地要求助于保护人一样。“夏利已经来了吗?”我们正要走到宅邸前去按门铃,布里肖问德·夏吕斯先生。“哦!我不知道,”男爵手在空中一挥,半眯着眼睛说,样子就象怕别人说他守口不严似的。也许男爵因为说漏了有些话,已经遭到了莫雷尔的责备(莫雷尔既是懦夫,又爱虚荣,高兴时借德·夏吕斯先生来点缀自己,不高兴则六亲不认;他把那些无关紧要的话也看得比什么都严重)。“您知道,他干些什么,我全然不知。”如果说两个互有直接关系的人在交谈中互相撒谎的话,那末,一位第三者在和一个情人谈到这位情人的心上人时,那自然更是谎言连篇,不管此人的性别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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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莫雷尔的别名。
  ②法兰西喜剧演员(1841—1916),最著名的角色为《安德洛玛克》中的奥雷斯特,还演过哈姆雷特和俄底浦斯王。
  ③指法国。


  “您是好久以前见到他的吗?”我问德·夏吕斯先生。我装出一副既不怕跟他谈论莫雷尔,也不轻信他和莫雷尔朝夕相处的样子。“他今天早晨刚巧明未过,才呆了五分钟。我还没有睡醒,他坐在我的床边,象要强奸我似的。”我立刻想到,德·夏吕斯先生一定是在一小时前刚见过夏利,因为如果我们问一个情妇,她是什么时候见到她那位情夫的——大家都知道那是她的情夫,她也猜测到大家是这么认为的——是否和他一起用了午后点心,她必定回答说:“我在午饭前一会儿见到他的。”这两个事实之间唯一的区别是,一个是骗人的,另一个是真实的。不过,两个同样是无辜的,或者毋宁说,同样也是有罪的。这些答语是由一定的因素决定的。回答人自己并不知道,决定因素很多,事实的比重却很小,两相不成比例,以至回答人借此就不顾事实如何了。不了解这一点,我们就无法明白为什么情妇(此处为德·夏吕斯先生)总是选择骗人的事实。但是物理学家认为,即便再小的木球在空间仍然总有它的一席地位,其原因就在于制约着比它大得多的物体的引力定律跟斥力定律之间存在着冲突或者平衡。备忘起见,暂举几例。譬如:那种故意要显出自然洒脱的欲望,那种明有幽余还遮遮掩掩的本能性动作(这是一种害羞与炫耀的混合心理),那种把自己觉得十分愉快的事情透露给别人,并向人显示出自己正爱人所爱的需要(这是对对方内心活动无言的洞察,这种洞察力超过对方的洞察力,致使对对方作出过低的估计,或者这种洞察力低于对方的洞察力,结果对对方作出过高的估计),那种自然的纵火欲以及起火后丢车保帅的意愿,这种种规律都在互相矛盾中发生着作用,更为普遍地制约着关于各种各样问题的回答。譬如,有一个人我们明明是晚上看见他的,却硬说成是早晨看见的。那么,我们与此人的关系是属于纯洁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还是相反,是一种肉体的联系,这就值得探讨。总的来说,尽管德·夏吕斯先生的淫邪有增无减,不时地暗暗流露出来,有时甚至直接发明出一些有害于他自己的事情,但是在这一段生活中,他仍在设法表明夏利和他夏吕斯不是同一类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一种友谊。但他不妨(有时他的话也许是真的)有时又会露出破绽(譬如他矢口最后见到他是在早晨)。也许他是忘乎所以,不慎道出了真情,也许他是为了吹嘘一番,或者出于多愁善感,甚至觉得如能迷惑听者,便能显出自己才智超人,因此他不惜编织弥天大谎。“您知道,他对于我来说,”男爵接着说,“只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年轻朋友,我对他感情最为深挚,我敢肯定他对我也抱有同样的感情(看来他对这一点是拿不准的,不然他为什么觉得有必要当众声明,他敢肯定呢?),但是我们俩之间没有任何其他关系,没有那种事情,您可听清楚,根本没有那种事情。”男爵说话的口气十分自然,如同是在谈论一个女人。“是的,他早晨来拉拉我的脚。他明明知道我讨厌别人看见我在睡觉。您不讨厌吗?噢!真难看极了,让人讨厌,丑得让人害怕。我知道我已不是一个二十五岁的人了,我并不是还要装出一副天真少女的样子,但是人保持一点小小的俊俏还是必要的。”

  男爵说莫雷尔只是他一个志同道合的年轻朋友,此话也许不假。“他干些什么事,我根本不知道,我对他的生活起居,一概不知。”他说这话时以为自己是在说谎,其实也许说的确是实话·且说(趁德·夏吕斯先生、布里肖和我朝维尔迪兰夫人的公馆走去的当儿,我们插一段后话,将几星期后的故事提前到这里来叙说;这段后话说完之后,我们再立刻接着原来的故事讲下去),且说,这次晚会以后过了不久,男爵无意之中打开了一封别人写给莫雷尔的信,为之震惊不已,陷入深深的痛苦。这封信反过来大概也引起了我强烈的悲伤。此信出自于女演员莱娅之手。该演员只对女人发生兴趣,素来以此闻名。她给莫雷尔的信(德·夏吕斯先生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认识她)字里行间充满了情欲,其下流程度使我们在此不能全文加以援引。但是我们只需举一个例子,比如莱娅和他说话,通篇都用阴性,什么:“邋遢姑娘,走开!”,“我亲爱的美人”,“你,你起码也是这种人”,等等,不一而足。信中还提及其他好几位女子,她们跟莫雷尔和莱娅似乎保持着同样亲密的友情。此外,莱娅对供养她的军官奚落起来,犹如莫雷尔对德·夏吕斯先生进行嘲讽那样,每每尖酸刻薄。她说:“他在信中竟劝我老实听话!你听听,我的小白猫。”对于德·夏吕斯先生来说,这些话泄露的天机,其所料不及,也绝不亚于莫雷尔和莱娅之间如此特殊的关系。然而,尤其使男爵感到震惊的是那些关于“也是这种人”之类的话。他起先还蒙在鼓里,久而久之,他终于明白自己“也是那种人”。不过眼下他对业已获得的这一概念重又发生了疑问。原先当他发现自己“也是这种人”的时候,他以为从此事情非常明白,自己的兴趣,如圣西门所说,不在女人身上。然而现在通过莫雷尔的事情,“也是这种人’的说法又加上了德·夏吕斯先生闻所未闻的引申义,而且引申范围之广,足以使我们从这封信中看出,莫雷尔之属于“这种人”,在于他甚至还具有女人对女人的那种兴趣。从此,德·夏吕斯先生的嫉妒再也没有理由仅仅局限于莫雷尔所认识的男人,而必须扩及到他所认识的女人们身上。如此而言,所谓“也是这种人”的人,不仅是指他心目中原有的那些人,而且是指全球一大部分人,其中包括男男女女,而男的又是指男女均为喜爱的男人。一个如此熟悉的字眼居然又出现这么一个新的意义,男爵的理智和心灵难免焦灼不安,备受折磨。他陷入一个双重奥秘,不明白为什么一方面他的嫉妒心在与日俱增,另一方面一个词的原义突然变得贫乏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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