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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五


  “请听我说,茨基,等一等,我这就告诉您‘一件好事情’,”戈达尔故意拿出一副在某些医学圈常见的神态说道,“亲王夫人可能就在列车上,她也许没有见到我们,进了另一个包厢。我们去找找她。但愿这不会引起事端!”说罢,他便领着我们大家寻找谢巴多夫亲王夫人。他终于在一节空荡荡的车厢的一角发现了她,她正在阅读《两个世界评论》。在漫长的人生岁月中,她因害怕遭受非礼对待,渐渐养成了习惯,安于自己的落足之地,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列车上,总是呆在自己的那个角落,等别人先向她道安再伸手还礼。当信徒们进了车厢,她还在继续看杂志。我马上认出了她;这位女子,尽管有可能丧失了自己的地位,但仍不失出身之高贵,无论怎么说,象在维尔迪兰夫人这样的沙龙里,准是颗珍珠,可是,她正是两天前我在同一趟列车上遇到的那位太太,我还以为她有可能是哪家妓院的老板娘呢。她的社会身分曾那么难以捉摸,一旦我得知她的姓名,一切便就水落石出了,就好比猜谜语,大伤了一番脑筋之后,最后得了谜底,模模糊糊的一切因此而变得一清二楚,就人而言,这个谜底就是姓名。坐在一位女子的身边,与之同车旅行,怎么也猜不透她的社会地位,可两天后,突然弄清了她为何许人,此中引起的惊诧,较之在新杂志中看到上期字谜的谜底而带来的惊喜,要有趣得多。大餐馆,娱乐场和“小火车”是揭开这些社会之谜的家族博物馆。“亲王夫人,我们在梅恩维尔错过了您!您允许我们在您的车厢就座吗?”“当然可以。”亲王夫人说道,她听见戈达尔对她说话,只从她那本杂志上抬了抬眼睛,那眼睛如同德·夏吕斯先生的一样,尽管相比较而言,更温柔一些,但明明看清了面前的人,却装着没有发现;戈达尔考虑到我与康布尔梅夫妇同时受到邀请,这对我来说本身就是具有相当份量的举荐,稍过片刻,他便作出决定,把我介绍给亲王夫人,亲王夫人彬彬有礼,弯了弯腰,可看她脸上显出的神色,好象是第一次听说我的姓名。“见鬼,”大夫嚷叫道,“我妻子忘了让人给我白背心换钮扣。啊!这些女人,什么都想不到。您永远都别结婚,明白了吧。”他对我说道。这是他见别人无话可说时常开的玩笑之一,自以为开得适时,不由得用眼角瞟了亲王夫人和其他信徒一眼,因他身为教授,又是科学院院士,他们都微微一笑,对他情绪愉快,毫无架子表示欣赏。亲王夫人告诉我们,那位年轻的小提琴家又找到了。他昨日因犯偏头痛困卧病榻,今晚一定到场,届时还将携来他父亲的一位好友,是他在东锡埃尔遇到的。亲王夫人是从维尔迪兰夫人处获悉了这些情况,早上,她与维尔迪兰夫人一起进了餐,亲王夫人对我们说,那声音快速,带有俄罗斯音调的小舌颤音r在喉咙眼里发得含糊而又轻微,仿佛不是r,而是l。

  “啊!您早上与她一起进餐!”戈达尔对亲王夫人说道,可眼睛却盯着我看,因为此番话的目的在于向我显示亲王夫人与女护主的关系亲密无间。“您,您可是一位忠实的信徒!”“对,我喜欢这个聪明的小圈子,它令人愉悦,毫无恶意,也不赶时髦,里面的人个个才智横溢。”“哎呀!我可能把车票弄丢了,怎么也找不着。”戈达尔嚷道,不过并未显露出过分的不安。他心里清楚,有两驾双逢四轮马车在多维尔迎侯我们一行,即使无票,铁路雇员也会给他放行,甚至还会脱帽以表敬意,对自己的宽容作出解释,即他已清楚地认出戈达尔是维尔迪兰家的一位常客。“他们不会因此把我抓到警察室去。”大夫下结论道。“您刚才说,先生,”我问布里肖道,“这一带有闻名遐迩的泉水,您是怎么知道的?”“下一站的站名对此就是个证明,此外还有许多别的证据。下一站叫作Fervaches(费尔瓦施)。”“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意思。”亲王夫人咕哝道,那声调象是对我表示客气,“他烦我们,是吗?”“可是,亲王夫人,Fervaches的意思是温水,即fervide aquoe……噢,提起那位年轻的小提琴家,”布里肖继续说,“戈达尔,我倒忘了告诉您一条大新闻。您知道原来那位深得维尔迪兰夫人恩宠的钢琴家,我们可怜的朋友德尚布尔不久前已经过世?可怕啊。”“他年纪还轻轻的,”戈达尔回答道,“也许肝脏出了问题,出了麻烦,前段时间他的脸色就难看得要命。”“可他并不怎么年轻,”布里肖道,“早在埃尔斯蒂尔和斯万去维尔迪尔夫人府上那段时间,德尚布尔就已经闻名京城,令人惊诧的是,他在国外竟未得到成功的洗礼。啊!据圣巴诺姆说,他生前可不是福音书的信徒,这个人。”“您搞混淆了,那个时候他不可能去维尔迪兰府上,他当时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呢。”“可是,除非我这只老脑袋瓜的记忆靠不住,我记得德尚布尔常为斯万弹奏凡德伊的奏鸣曲,当时那个圈子与贵族闹翻了,谁也料想不到斯万有朝一日竟会成为我们民族的奥黛特的夫君,成为资产阶级化了的女王之夫。”“那不可能,凡德伊的奏鸣曲在维尔迪兰夫人府上演奏时,斯万早就不再踏她的家门。”大夫说道,他就象有的人,忙得不亦乐乎,自以为记住了不少有用的东西,可却丢三拉四,末了倒赞叹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有一副好记忆。“连您的熟人都记错了,您又没有得记忆衰退症。”大夫笑微微地说。布里肖承认自己有误。列车停靠了。是拉索尼(La Sogne)站。对该地名,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多么希望弄清所有这些地名的意义所在。”我对戈达尔说。“您就请教一下布里肖,他兴许知道。”“La Sogne,意思就是鹳,学名Siconia”。布里肖回答道。我非常渴望就别的一些地名求教于他。谢巴多夫夫人忘了自己向来珍惜自己的“角落”,亲切和蔼地主动跟我换了位置,以便我跟布里肖交谈更方便些,我对别的一些词源颇感兴趣,希望讨教布里肖,亲王夫人说得很肯定,坐车旅行,无论正坐,反坐,还是站着,她都无所谓。因她对新成员的内心想法一无所知,所以仍处于戒备状态,不过当她认清了他们的善良用心之后,便想方设法讨大家的欢心。火车最后停在了多维尔—费代纳站,该站距费代纳与多维尔差不多远,鉴于这一特殊原因,便取这两个地名为站名。“见鬼,”当我们来到检票口的栅栏前,戈达尔大夫装出一副刚刚才发现的样子,嚷叫道,“我怎么也找不着我的票了,可能弄丢了。”可是铁路雇员一摘帽子,说没关系,还毕恭毕敬地微微一笑。亲王夫人(象是维尔迪兰夫人府的一位女官,正在细细吩咐马车夫。由于康布尔梅夫妇的缘故,维尔迪兰去人未能来车站,平常,她也很少来车站)让我和布里肖与她同上一辆车。大夫,萨尼埃特和茨基上了另一辆车。

  车夫尽管年纪轻轻,却是维尔迪兰府的头把式,唯他一人是名副其实的正式车夫;白天里,他领他们夫妇俩四处游逛,因为他熟悉这儿的大道小径,晚上,他负责去把信徒们接回府上。需要时,他身边带上个“临时佣工”(由他选择)。这是个善良的小伙子,朴实,机灵,不过一脸苦相,目光发呆,说明他这人多愁善感。但是,眼下他心绪极佳,乐滋滋的,因他终于如愿以偿,为他兄弟在维尔迪兰府上谋了一个位置,他兄弟跟他一样,也是个善良的老好人。我们首先穿过了多维尔。翠草茂密的山丘顺势而下,延伸至海边,形成一片辽阔的牧场,空气湿润,饱含盐份,给牧场带来勃勃生机,绵延的牧草,长势茂盛,色彩纷呈,强烈而鲜艳。里夫贝尔小岛纵横,海岸犬牙交错,较之巴尔贝克,小岛之间贴得较近,在我看来,给这片海域增添了新的气象,看似立体镜头。我们经过了一座座小别墅,别墅为瑞士山区木屋形状,几乎全被画家们租用了;接着,我们上了一条小路,路上,几头无人看管的奶牛受惊不小,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整整耽搁了十分钟,之后,我们才又继续循路沿峭壁而行。“可是,通过不朽之神,”布里肖突然说道,“我们还是再谈谈那个可怜的德尚布尔吧;您觉得维尔迪兰夫人是否已经知道消息?是否有人跟她说过?”维尔迪兰夫人与差不多所有的上流人士一样,正因为她需要与人交往,所以谁要是死了,不能再来参加星期三或星期六聚会,或来吃顿家庭晚餐,她便再也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一天也想不到他们。既然人一去世,便似未曾存在过,那自然也就不能说此小圈子中死人多于生者,就此而言,所有沙龙的形象与这个小圈子别无二致。但是,为了避免谈论死者带来的懊恼,甚或由于某人的丧事,导致晚餐中断,造成不快,这是女护主万万不能答应的,维尔迪兰先生往往装模作样,似乎信徒去世,令她妻子无比悲哀,为了她的健康着想,不该谈论此类事情。再说,他人之死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意外事故,人生如斯,一了百了,所以,一想到自己的末日,便惊恐不已,凡是可能与之发生联系的想法,他一概避免。至于布里肖,他为人善良,被维尔迪兰先生有关妻子的那番话彻底蒙骗,真的担心女友获悉如此悲哀之事,伤心不已。“对,她今天上午什么都知道了。”亲王夫人说道,“大家未能瞒住她。”“啊!哎呀呀,”布里肖高声嚷道,“一个二十五年交情的朋友,打击该不小!我们中又一个离去了!”“当然!当然,您有什么法子呢。”戈达尔说道,“这种情况总是很痛苦的,可维尔迪兰夫人是个女强人,她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并不那么多愁善感。”“我并不完全赞同大夫的看法。”亲王夫人说道,那快速的语流,低沉的音调,看样子既象生气,又象在开玩笑。“维尔迪兰夫人外表冷酷,可内心珍藏着丰富的感情。维尔迪兰先生告诉我,她非要去巴黎参加葬礼,他好不容易才拦住了她,不得不设法让她相信,葬礼是在乡下举行。”“啊!喔唷!她一心要去巴黎。我完全知道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也许太有心肠了。可怜的德尚布尔!不到两个月前,维尔迪兰夫人还在说:‘无论是普朗岱,巴德雷夫斯基,还是里斯莱,在他身边,简直无地自容。’那个自我炫耀的尼禄,竟想法子把德意志的科学界愚弄了一番,德尚布尔完全比他更有资格宣称:Qualisartifexpereo!①可是,德尚布尔,他准是在司其神职之时,在贝多芬式的虔诚氛围中以身殉职;说老实话,我对此毫不怀疑;若公道,这位德意志音乐的主祭师完全有资格在主持大弥撒时谢世。但是,他毕竟是一位以颤音迎接死亡的勇士,作为巴黎化了的香槟人后裔,这位天才的演奏家经常可从自己的血统中发现王室卫队员的英勇与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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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语,意为:“多么伟大的艺术家与我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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