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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可怜的受苦人,”她呜咽道,“他们要让他死在那里。”

  “放心吧,塞塞尔,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释放,一定会得到昭雪。”

  “可是等不到那天他就可能死了!不过至少他的子女会有清白的名声。可是一想到他受的苦,我心里就难过死了。您能相信吗?罗贝的母亲,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竟会说即使他无罪,也要让他呆在魔鬼岛。这不是太可怕了吗?”

  “是的,一点不错,她是说过,”罗贝确认道。“她是我母亲,我不好反驳,不过有一点我敢说,她不象塞塞尔这样富有同情心。”

  圣卢对我说,和拉谢尔共进午餐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可事实上,这一类午餐总是不欢而散。因为圣卢同他的情妇一到公共场所,就会胡思乱想,总感到他情妇的眼睛老在男人身上打转,他就会变得闷闷不乐;她发觉他情绪不好,可能会开他的玩笑,给他火上浇油。但更经常的是,因为圣卢说话的语气伤害了她愚蠢的自尊心,她故意装出不想为他解除烦恼的样子,假装目不转睛地看这个或那个男顾客,再说,这也不总是在演戏。的确,当他们去剧院或咖啡馆时,只要他们的邻座——甚至是他们乘坐的出租马车的车夫——稍有一点风度,嫉妒心就会向罗贝发出信号,他会比他的情妇先注意到那个人;他立即把那人看作下流坯,也就是他在巴尔贝克同我讲起过的那种道德败坏、玩弄女性的人,他央求他的情妇不要看那个人,这样对她反倒是个提醒。但有时她发现罗贝的怀疑中蕴含着鉴赏力,她最后会不再开他的玩笑,让他放下心来,同意给她跑腿买东西,这样她就有时间同那个陌生人交谈几句,常常是订个约会时间或还来得及去偷一次情。

  我们刚进饭店,我就发现罗贝露出了担心的神色,因为他一进门就发现——在巴尔贝克时,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领班埃梅站在他那帮平凡的同事中,显得容光焕发,彬彬有礼,毫不做作地散发出一股大凡长有轻盈头发和希腊式鼻子的人在好几年中都会散发的浪漫气息。正因为如此,他在那些侍者堆里显得与众不同。而他的同事几乎都上了年纪,猥猥琐琐,好似伪善的本堂神甫或假装虔诚的忏悔人。他们更象旧时代的喜剧演员,有一个方糖般的脑门,一般只有在观众很少的小剧院里,在陈列着一幅幅有不胜今昔之感的古老剧照的休息厅内,才能看到这种喜剧演员扮演的侍仆或古罗马大祭司长的剧照,只有在这些剧照上才有这种脑门;而这个饭店仿佛经过了精心挑选,也可能是在保存传统,把那些喜剧演员的庄重模式全都保留下来了。遗憾的是,偏偏是埃梅认出了我们,走过来给我们开票,而那些轻歌剧中的大祭司长们却向其他餐桌走去。埃梅问我外祖母身体怎样,我向他了解他妻儿的近况。他充满感情地给我作了介绍,因为他是一个家庭观念很重的男子。他看上去聪明,充满活力,待人彬彬有礼。圣卢的情妇开始目不转睛地端详他了。但埃梅那双凹陷的眼睛深藏在毫无表情的脸中间,没有流露出任何反应,浅度近视使他的眸子看上去莫测高深,不露真情。他到巴尔贝克工作之前,曾在外省的一个饭店服务多年,那时他俊美的相貌——可现在脸色枯黄,面带倦容——没有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年复一年,他总是站在同一个地方,就在几乎没人光顾的餐厅尽头,宛如一幅欧仁①亲王的铜版画。因为没有人识货,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脸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再说他生性冷漠,不喜欢出头露面。最多只有一两个过路的巴黎女郎,偶尔下榻在他的旅馆,抬眼注意到他,在她乘火车离开之前把他请到她的房间里。这样,在这个好丈夫和外省仆役那若明若暗、单调而深沉的空虚生活中,深深埋进了一次逢场作戏的谁也不会到这里来揭穿的隐私。然而,这位女演员那经久不移的目光,埃梅不可能没有感觉到。罗贝也不可能视而不见。我看见罗贝的脸上积起了红云,但不象他突然激动时涨红的脸,而是疏疏淡淡的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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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欧仁(1663—1736),奥地利政治家、军事家,人文主义者和绘画爱好者。

  “塞塞尔,这个领班很有趣味,是不是?”罗贝把埃梅粗暴地打发走后问他的情妇。“好象你很想对他作一番研究似的。”

  “你看,又来了!我早就猜到了!”

  “什么又来了,我的宝贝?即使我错了,我可什么也没说呀,算了,不说这个了。不过,我毕竟有权让你当心这个奴才,我在巴尔贝克就认识他了(要不我才不在乎呢),他是地球上从没有过的十足的大流氓。”

  她好象愿意听从罗贝的劝告,同我交谈起文学来,罗贝跟着也参加进来了。同她交谈文学我并不感到乏味,因为她对我推崇备至的那些作品很熟悉,对作品的评价也和我大致相近。但我曾听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拉谢尔才疏学浅,因此,我也就不太看重她这方面的修养了。她机智聪颖,谈笑风生,若不是她老爱用文艺俱乐部和画室的行话来刺激人的神经,她倒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她不论谈什么都会用上行话。例如,她有一个习惯,当谈到一幅印象派的画或一部瓦格纳①的歌剧时,她会说:“啊!这很棒”;有一天,一个小伙子吻她的耳朵,她假装颤抖了一下,小伙子很受感动,装出羞怯的样子,她对他说:“不要这样,作为感觉,我认为这很棒。”但更叫我吃惊的是,罗贝惯用的表达方式(况且,很可能是从他情妇认识的文人那里传出来的),她在他面前使用,他也在她面前使用,仿佛这是一些必不可少的用语,岂知一个新颖的表达方式,一旦被滥用,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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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文学家。他主张歌剧应以神话为题材,音乐、歌词与舞蹈等必须综合成有机的整体,交响乐式的发展是戏剧表现的主要的手段。

  她吃饭时,手很不灵活。这让人想到,当她在舞台上表演时,也会象这样笨手笨脚。她只有在作爱时才显得灵巧敏捷,有一种动人心弦的预知力,就象那些狂热地爱着一个男人的女人,一上来就知道怎样使他享受到最大的快感,然而他的肉体和她自己的又是那样不同。

  当谈话转到戏剧时,我就闭口不言了,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拉谢尔太有点咄咄逼人。不错,她在用一种怜悯的语气为贝玛辩护(她同圣卢针锋相对,这证明她在他面前经常攻击贝玛)。她说:“啊!不,她是一个出色的女人。当然,她的表演不如从前动人了,与我们的要求不完全合拍。不过,我们不应该拿现在的眼光去看她。她是有功之臣。她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事情,你知道。再说,她非常正直,心灵高尚。当然,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她并不喜欢,但是她曾有过一张动人的脸孔,显露过出色的才华。”(她在对艺术作评价时,不是千篇一律,只做同一个手指动作。如果是一幅画,为了表明这是幅好画,色彩浓重,只要翘起大拇指就行了。可是“出色的才华”要求更高。必须伸出两个指头,更确切地说,两个指甲,仿佛要把一粒灰尘弹掉似的。)但是,除了这个特例,圣卢的情妇在谈论最有名望的演员时,语气中充满了揶揄和优越感,这使我很生气,因为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我错了——是她不如别人。她看得清清楚楚,我把她当成平庸的演员看待了,相反,对那些被她瞧不起的人,我却非常尊敬。不过她没有生气,因为她纵然有出众的才华,却还没有得到公认;即使她很自信,也难免带点自卑。再说我们又总是按照我们现有的地位,而不是根据我们自身的才能、见识、见解去要求和衡量别人对我们的尊重。(一小时后,我将看到圣卢的情妇对她严肃批评过的演员表示出极大的尊敬。)因此,即使我的沉默使她多少起了疑心,但她仍然坚持晚上要和我一起吃饭,说是谁的讲话也没有我的讲话使她开心。午饭后我们要去看戏。虽然我们现在还在饭店里,还没有去剧院,但我们仿佛已置身于一个挂满旧剧照的“演员休息室”里了,因为领班们的脸看上去很象杰出艺术家的脸;随着一代艺术家的消失,这种类型的脸似乎已不复存在。这些领班看上去也很象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其中一个站在一张桌子前研究梨子,他的脸,还有那漫不经心和好奇的神态,让人联想到德·絮西厄①先生;其他人站在他身边,好奇而冷漠地望着餐厅,这种审视的目光使人想到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当他来到一个公共场所时,也会这样好奇而冷漠地打量观众,一面还要悄声交谈几句。这是教堂无职衔的神甫特有的脸谱。然而,人们发现来了一个新神甫,相貌与众不同,鼻子上点缀着皱纹,嘴唇露出虚伪的虔诚,用拉谢尔的话来说,他是一个“假圣人”。顾客们都在兴致勃勃地打量这个新来的人。但是不一会儿,拉谢尔就向邻桌一个正在同朋友吃饭的年轻大学生送递秋波,也许她想用这个办法把罗贝气走,好同埃梅单独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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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絮西厄(1797—1853),法国植物学家,法兰西学院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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