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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圣卢从未听说过勒格朗丹这个名字,大吃一惊:“此乃何人?”

  “噢,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布洛克回答,哈哈大笑,同时怕冷似地将两手插进外衣口袋里,确信他此刻正在欣赏一位了不起的外省绅士那独具特色的外表。与这位绅士相比,巴尔贝·多尔维利的外表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布洛克不会描绘勒格朗丹先生的形象,便用赋予他好几个“勒”字和象躲在柴捆后面品酒一样品味这个名字的办法来聊以自慰。但是这种主观的享受别人是领略不到的。

  他一方面在圣卢面前说我的坏话,另一方面在我面前也没少说圣卢的坏话。到了第二天,我们两人便都知道了这些谗言的详细情形,倒不是我们俩相互学舌,那我们可就太罪过了。但是布洛克会觉得这是非常自然而几乎不可避免的事,以至他在心神不安之中——他认为我们肯定会从这个或那个人嘴里得知我们要知道的事——宁愿先下手。他把圣卢拉到一边,向他招认了自己故意说他坏话的事,又告诉圣卢,他以“誓言监护人、克洛诺斯之子宙斯的名义”起誓,他爱圣卢,愿意为圣卢献出生命,说罢又抹去一滴眼泪。同一天,他又安排好单独见我,向我作了忏悔,宣称他那么做是为了我的利益,因为他认为某种社交关系对我有害,而我“比这个更有价值”。然后象醉汉动情那样抓住我的手,虽然他的酒醉纯属神经质:

  “相信我好了,”他说,“若是昨天想到你,想到贡布雷,想到我对你无限的柔情,想到你自己甚至回忆不起来的某些下午上课的情形,我不曾哭了一整夜,就叫黑煞神凯尔立即把我捉了去,让我穿过人类厌恶的哈得斯①之门好了!对,一整夜,我向你发誓!可是,我知道,我了解人,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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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亦为克洛诺斯之子,宙斯之兄弟,为冥王。他在魔鬼和煞神帮助下(其中就有凯尔),想尽一初办法将活人拉进他那黑暗的王国中去。谁掉进他的冥府,便再不得永生;也无返回之路。

  确实,我不相信他的话,我感到这些话是临时编造出来的,是随说随编出来的。他“以凯尔”的名义起誓,也并没有增加很大重量,因为布洛克对古希腊宗教的信仰纯属文学性质。此外,每当他激动起来,同时也希望别人为一件虚构的事实所感动时,他总是说“我向你发誓”的。与其说这是为了叫人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不如说那是为了撒谎骗人而制造的歇斯底里官能享受。他对我说的话,我不相信。不过我也不怪他,因为我从母亲和外祖母那里继承了不会怀恨在心的天性,甚至对于比这大得多的罪过也不怀恨。我同时也继承了永不谴责任何人的天性。

  再说布洛克也不是绝对的坏孩子,他也能做出非常热情的事情来。自从贡布雷人种,也就是如我外祖母和我母亲这样的绝对完美无缺的人从中产生的人种似乎濒于完全灭绝以来,我只能在未开化的、无动于衷的、忠心耿耿的正直人——他们一开口讲话,那声音便很快表明他们根本不关心你的生活——和另一种人之间进行选择。这后一种人,只要他们在你身边,他们就理解你,钟爱你,感动得下泪,可是过了几个小时又会翻脸不认人,跟你开上一个残酷无情的玩笑。此后,他们还会回到你的身边,仍是那样善于察颜观色、热情可爱,立刻就能与你融成一体。相比之下,我可能还是更喜欢这后一种人,就说不喜欢他们的道德价值吧,至少喜欢与他们相处。

  “我想你的时候那种难受劲,你是无法想象的,”布洛克又说,“归根结底,这是我身上相当犹太人味道的一面又冒出来了,”他冷嘲热讽地加上一句,同时眯起自己的双眼,好像要在显微镜下为那数量极小极小的“犹太血液”定量一般。一个法国贵族大老爷,在全是基督徒的祖先之中,也可将萨米埃尔·贝尔纳或者再往前数,将圣母玛利亚打进去。他可能也会这么说(实际上他是不会这么说的)。据说,莱维家族就自称是圣母玛利亚的后代。

  “我相当喜欢这样从我的情感中分出这一部份来,再说这是很小的部份,这部份可能属于我的犹太血统。”他又补充道。他道出这句话,因为他觉得道出自己种族的真相,既聪明又正直。在这同一场合,他又设法莫名其妙地减轻这真相的份量,就象那些下定决心还债,又只有勇气偿还一半的吝啬鬼。拿出勇气来宣布真相,同时又在其中掺上很多歪曲真相的谎言,这种弄虚作假的方法,比一般人想象的更为普遍,甚至一般不这么做的人也是如此:生活中某些紧要关头,特别是关系到恋爱关系的紧要关头,便给他们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布洛克瞒着我在圣卢面前对我抨击谩骂,瞒着圣卢在我面前对圣卢抨击谩骂,这一切均以邀请我们前去作客而结束。若说布洛克开始时没有进行尝试以便单独邀请圣卢,我当然不相信。看上去很可能进行了这样的尝试,但是没有成功,于是有一天布洛克对我和圣卢说:

  “亲爱的师兄,还对你阿瑞斯①和圣卢-昂-布雷心爱的骑士,驯马人,既然我在乘飞舟的默尼埃家族②帐篷附近、飞沫轰鸣的安菲特里特③海岸上与你们相遇,二位是否愿意赏光,这星期当中的哪一天到我那位鼎鼎大名、良心清白的父亲家中用晚餐?”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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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瑞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马尔斯。
  ②可能指巧克力商人加斯东·默尼埃一家,他们的游船《亚里安娜》号当时是很著名的。
  ③安菲特里特是海中女神,波塞顿的妻子。
  ④此处布洛克模仿荷马的笔调讲话。


  他向我们发出这一邀请,因为他极想与圣卢结成更密切的关系,他希望圣卢能使他进入贵族阶层。如果这个希望是我提出来的,是为我自己提出来的,那布洛克就会觉得是十足的令人厌恶的附庸风雅的表现了。这与他对我本性的一个方面的看法完全符合,至少到现在为止,他不认为这是我本性中的主要方面。但是同样的希望从他那里提出来,他就觉得是他的头脑有良好求知欲望的表现了,他热切希望与某些与己不同的社会阶层交往,说不定从中能找到某些文学上有用的东西。

  儿子对老布洛克说,要带一位朋友来吃晚饭,用一种略带讽刺挖苦的心满意足的口气道出这朋友的头衔和名字:“德·圣卢-昂-布雷侯爵”时,布洛克先生感受到强烈的震动。

  他大叫起来:

  “德·圣卢-昂-布雷侯爵!啊!他妈的!”对他来说,使用骂人的话,那是对人最高敬重的表现。

  他向儿子投过赞美的一瞥:儿子竟能结交上这样的人!那目光意味着:

  “他真叫人大吃一惊。这个浪子,他是我的孩子吗?”

  这目光使我的伙伴快乐不已,好比每个月给他增加五十法郎零用钱一样。布洛克在家中很不自在,感到父亲将他当成不走正道的人,因为他靠崇拜勒贡特·德·利尔、埃雷地亚①和其它“游手好闲的人”过活。可是他跟圣卢-昂-布雷结交上了,后者的父亲曾是苏伊士运河公司董事长啊!(啊!

  他妈的!)这可是“无可争议”的成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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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布洛克最佩服的两位蒙巴那斯派诗人。

  因为怕把立体镜弄坏了,将立体镜留在了巴黎,现在人们更加感到遗憾。只有布洛克父亲一个人掌握了使用这立体镜的艺术,至少他有权使用。再说他也难得用一次,非常小心翼翼,也就是贵客上门设华宴的日子。所以,观看立体镜表演的人,觉得这是特殊礼遇,是对上宾的优待;而组织表演的主人,则产生了威信,与天才产生的威信相仿佛。即使风景照是布洛克先生本人亲自拍摄的,这个镜是他自己发明的,那威信也不会比这更高。

  “昨天你没有得到邀请去所罗门家吗?”人们在家中这样谈论。

  “没有,我没有被慧眼看上!都有什么名堂?”

  “排场很大,立体镜,全套玩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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