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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柯根(4)


  此时风雨欲来,道路阴森可怕。但匂亲王的使者有命于身,只管赶路。即便经过阴森可怕的小竹丛时,也不停辔驻足,而是快马加鞭,不一会就到达官邸。匂亲王见他浑身湿透,便重重犒赏他。随即拆开信来一看,此信笔迹与往日不同,似觉更为老成熟练。两种字体均十分秀美,此次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匂亲王反复细看揣摩,也不得而知,连觉也不睡了。侍女们都很疲倦,在一边窃窃私议:“说等回信,所以不去睡觉。现在回信到了,看了半天还不肯睡,不知此信出自哪位美人之手。”她们大约是欲睡之故吧。

  次日朝雾还未散,匂亲王便起身,又写信到宇治。信中有诗:

  “雾里失却觅朋道,凄悲鹿鸣殊异常。我也和你们一样的哭泣悲伤了。”大女公子看了信,想道:“回信过分亲切了,不便回信。我等过去全靠父亲一人荫庇,幸得太平无事,平安度日。父亲死后,我们能活到现在,也甚是不易了。今后一旦发生意外,略微轻率从事,则年来为我等日夜操心的父之亡灵,亦将不得安宁。”因此对于男女私情之事,不敢犯下一点差错,便不答复此信。其实她们并非视匂亲王为寻常之人。他那潇洒飘逸的笔迹和精妙恰当的措辞,确是不易多得的。不过她们虽然爱他的信,却认为这男子高贵多情,自己实在难以高攀。因此她们想:“何必回信呢?但愿于山乡度此余生吧!”只有对蒸中纳言,因为来信态度非常诚恳,故这边回信也不疏懒。双方书信往来频繁。八亲王断七之后,黛君亲自前来探访,两女公子正在东室一间较低的房间里守孝。袁君走近房间,让老侍女并君进去报信。两女公子想素君英姿勃发、光彩照人而自己愁云密布,暗淡无光,顿觉局促不安,真不知如何是好。尊导真诚说道:“对我请勿闭口不言。应像亲王在世那样互相亲信,彼此晤谈。对于花言巧语的风情行为我是不习惯的。叫人传言,使我言语难以达意。”大女公于幽然答道:“我等苟延残喘,直至今日,实属意料之事。然而恶梦永无醒期,心中迷乱不已。仰望日月光辉,也会不知不觉地感到羞耻。故连窗前也不敢走近去。”蒸君说道:“你们这样也太过分了。居丧恭谨,确是出于一片深情。至于日月之光,只要不是自心贪求欢畅而出去欣赏,就不算罪过。你们如此待我,令我甚为尴尬。小姐。心中悲哀之状正需要我来安慰呢!”侍女们说:“确实如此,我家小姐的悲哀之深切,无可比拟。承蒙设法安慰,美意实在不错啊广虽然只经过几句淡然的谈话,但大女公子心情逐渐平静起来,也明白了蒸君的一片好意。她没想熏君此次探访只为对父亲的旧交情而来,如此不惮跋山涉水之劳苦,远道来访,好意实在木浅。因此膝行而出,稍稍接近餐君。蒸君慰问她们的哀思,又叙述对八亲王的誓约,语言非常恳切。燕君说话时并不趾高气扬,故大女公子也不欲过于严肃。然而一想到今天和这不相识的男子亲口交谈,并且今后不得不仰仗他照顾,追昔抚今,竟感光比伤心失意。她只是轻言细语地敷衍了一两句话。他从黑色帷屏的隙间窥见大女公于神色凄苦,萎靡不振,便觉得她实在可怜。想象她孤居山乡寂寞之状,又忆起那年黎明时分窥见其姿色时的情景,便情不自禁地吟诗道:“昔日嫩青葱,已变枯黄色。料得居丧时,椎体独影姿。”大女公子和道:

  “热泪浸丧服,已成红渊获。孤单身影了,安居无寻处。正是‘丧服破绽垂线缕……”因悲伤过度,末了数字竞轻不可闻。吟罢,便退回内室去。黄君此时不便强留她,但竞犹未尽,只觉惆怅木已,只得撒手而去。

  那个老侍女并君又出人意外地不问自言。她对黛君讲了许多昔日今时可悲的故事。虽然她面容苍老,但因她亲见又详悉那桩可惊可悲之事,故餐君并不讨厌,亲切地与她讲话。对她说道:“我在孩提时代,先父深感人生于世祸福无常,虚幻可悲。故后来年龄渐增,长大成人后,对于爵禄富贵,全然不感兴趣。惟向往如亲王那样闲居静修的生涯。如今眼见亲王亦辞世而去,愈觉人世之可悲,便欲早日脱离此无常之世,遁入空门,以修来世。只因亲王这两位遗眷孤苦无依,使我不得放心。我说这话,也许太无礼了。但我一定不负亲王遗嘱,只要我尚存一息,自会不辞辛劳,竭力照顾她们。虽然如此,但自从你把那件意想不到的旧事跟我说了后,对这尘世愈发不眷念了,只欲早日离去。”他边说边哭。并君哭得更加厉害,竟好久说不出话来。蒸君的相貌竟与柏木相差无几。并君看了,便忆起了陈年旧事,因此更加悲伤,便咽难语,只管吞声饮泣。这老侍女的母亲便是柏木大纳言的乳母。她的父亲是两女公子的母舅,官至左中奔而卒。她多年漂泊远国,回京之时,两女公子的母亲也已木在人世。与柏水大纳言家又已生疏,不便前往。八亲王便收留了她。此人出身虽木高资显耀,且惯当宫女。但八亲王认为她为知书达理之人,便教她服侍两位女公子。至于柏木的秘密,即便对多年来朝夕相处的两女公子,也不曾有丝毫泄露。但嚣中纳吉推想:老婆子多嘴多舌,不问自说,乃世间常例。这并君不会轻易地向一般人说出,但一向对这两位含羞性顺的女公子无话不谈,也许已经说过了。便觉可耻可恨。他不肯放弃亲近她们的企图,多半是为了不让旁人知晓的缘故吧!

  八亲王既不在了,不便留宿,菜君便准备即刻回京。他回想:“八亲王对我说‘今日与君相见,恐是今生最后一次了’,我当时认为决不可能如此,谁知不幸给他言中了。那时是秋天,现在也是秋天,曾几何时,而亲王已撒手归去,人生实在变幻无常啊!”八亲王生前不像一般人那样爱好装饰,故山庄中一切皆甚简朴,然而却清洁雅致,处处饶有山乡情趣。现在常有法师出入,各处用帷屏隔开,诵经念佛的用具依然保存着。阿阁梨向两女公子启请:“所有佛像等物,请移供于山寺中。”蒸君听了这话,设想这些法师也将要离去,此后这山庄中人迹不至,留于此处的人不知将何等凄凉!不禁胸中痛苦不已。随从人告之:“天色已很晚了。”他只得上车,适有鸣雁飞渡大宇,便赋诗道:

  “愁心苦胜漫天雾,哀雁似呜世无常。”

  董君与匂亲王会面时,总是首先提到宇治的两位女公子。包亲王以为现在八亲王已谢世,可以无所顾忌了,便不断写信给两女公子。但两女公子不为所动,只字不复。她们想:“匂亲王以风流闻名于世。他一定将我们视为风流韵事之人。这人迹罕至的凄凉山在写出去的回信,在他看来手笔何等幼稚啊广她们心怀顾忌,所以不肯给他回信。她们相与感叹道:“唉!日子真是百般无聊啊!原知人生如梦,却未料到不幸之事如此从天而降,令我们辞不及防。我们日常听闻人世无常的事例,也都确信无疑。然而只不过是茫然地想起人生总有一死,不过早迟而已。如今回思往昔,悠悠岁月,一向无忧无虑,平安无事地过了多年。而如今生命全无保障,即使听到风声,亦觉凄厉可怕;看到素不相识的人出人门庭,呼唤问讯,亦觉心惊肉跳。可忧可怕之事实在不少,令人苦不堪言。”两人含愁度日,成天眼泪盈眶。不觉已到岁暮。

  此时飞雪飘零,四处风声鹤晚。两女公子似觉这山居生涯现在才正式开始。有几个侍女劝两女公于振作精神,说道:“唉,这晦气的年头已到尽头了。小姐快收起悲伤,高高兴兴地迎接新春吧!”小姐忖道:“话虽容易,做起来甚难啊!”八亲王生前常去山寺中念佛,故当时山上也常有法师等来访。阿阁梨挂念两位女公子,有时也派人前来问候。他自己却不便亲到,因现在八亲王已不在了。山庄里人影日渐稀少,两女公子知道这原是预料中事,也不免感到无限怅们和悲伤。八亲王木在后,有些出身卑贱的山农野老,有时也来这山庄里来探望女公子。众传女难得见到这种人,都惊奇地看着他们。时值晚秋,也有些山民樵夫打些木柴,拾些果实,送到山庄里来。阿阁梨的山寺中,也派法师送来木炭等物,并致词道:“多年以来,每逢岁暮必致送微物,已成定例。今年如果断绝,于心有所不忍,故照旧例,务请赏收。”两女公子便想起:过去每逢岁暮,此间亦必送供阿阁梨棉衣,以备他闭居山寺时御寒。法师偕童子辞了山庄,在极深的雪中登山回寺,在雪地山林忽隐忽现。两女公子满眼含泪目送他们。相与言道:“如果父亲尚在,即使父亲削发为僧,如此往来之人也自然会很多。我们也不会这般寂寞,也不会不得见父亲之面。”大女公子便吟诗道:

  “人亡路寂无人行,怅问松雪何遣情?”二女公子和道:

  “松上雪消复重积。人亡怎比雪再生?”此时天空又下雪了,使她们羡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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