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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五


  “咱们中间不应该再有什么隐瞒。告诉你,我对婚姻已经没有信心了。我自己的经验,我知道,不能作为一个有力的例证。可是我仔细想过,在周围仔细看过:幸福的婚姻实在太少了。这个制度有点儿违反天性。要把两个人联在一起,他们的意志必有一个受到摧残,或者竟是两败俱伤;而这种痛苦的磨练还不能使灵魂得到什么益处。”

  “啊!”他说,“我的意见恰好相反,我认为婚姻是两心相印,相忍相让的结合,真是多美妙的事啊!”

  “是的,在你梦里是美妙的。事实上你会比谁都更痛苦。”

  “怎么?你以为我永远不能有个妻子,有些儿女,有个家庭吗?……别跟我说这个话!我会多么爱他们啊!难道你以为我不可能有这种幸福吗?”

  “那很难说。我看是不可能的……要是有个老实的女子,不大聪明,不大美丽,对你忠诚的,可是不了解你的,那也许还可能……”

  “你太刻薄了!……可是你不应该取笑人家。一个好心的女人,即使谈不上风雅,究竟是好的。”

  “对呀!要不要我替你找一个?”

  “别说了好不好?你简直是刺我的心。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我又没说什么。”

  “难道你竟一点儿不爱我,所以能够想到我跟别的女子结婚吗?”

  “正是相反;我正因为爱你,所以要使你幸福。”

  “你要是真的……”

  “甭提了!甭提了!告诉你,那对你是不幸的……”

  “别替我操心。我发誓我会幸福的!可是老实告诉我:你,你自己是不是跟我一起的时候会痛苦?”

  “噢,痛苦?不会的。朋友,我太敬重你了,太佩服你了,决不会跟你在一起而觉得痛苦……并且我可以告诉你:我相信如今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怎么痛苦的了。我见的太多了,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可是很坦白的说,——(你不是要求我坦白的吗?你不会生气吧?)——我知道我的弱点,我或许会相当的愚蠢,过了几个月要觉得跟你在一岂不十分幸福;那是我不愿意的,正因为我对你抱着最圣洁的感情;我无论如何不愿意使这点感情受到影响。”

  他听了很悲哀:“是的,你这么说无非是为减轻我眼前的痛苦。我不能讨你喜欢。我有些地方使你非常讨厌。”

  “哪里哪里!没有这种事!别这样垂头丧气的。你是一个挺好挺可爱的男人。”

  “那末我简直搅糊涂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融洽相处呢?”

  “因为我们太不同了。两个人的性格都太显著,太特殊了。”

  “就因为这个我才爱你。”

  “我也是的。但也因为这个,我们将来会发生冲突。”

  “不会的!”

  “会的!或者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有价值,我要埋怨自己不应该拿我这个渺小的人来妨碍你;那时我就会把自己的个性压下去,一声不出,但心里是要痛苦的。”

  克利斯朵夫眼泪都冒上来了。

  “噢!这一点我是绝对不愿意的。我自己受什么罪都可以,却不能教你受罪。”

  “朋友,你别急……你知道,我这么说也许把我自己看得太高了些……也许我还不能为你牺牲呢。”

  “那不是更好吗?”

  “可是你要被我牺牲了,然后我回过头来也得痛苦了……你瞧,不论从哪方面看,都没法解决。还是象现在这样罢。天下还有什么东西胜于我们的友谊的?”

  他摇了摇头,不胜悲苦的笑了笑:“是的,这些无非证明你骨子里并不怎么爱我。”

  她也很亲切的笑了笑,带点儿惆怅的意味,叹道:“也许是罢。你说得不错。我不是个年轻的人了,朋友。我疲倦了。生活真磨人,尤其对一个不象你这样强的人……噢!你,有些时候我看你还象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呢。”

  “唉!大孩子!脸已经这么老,皱裥这么多,皮肤这么憔悴了!”

  “我知道你受过很多痛苦,和我一样多,也许更多。那是我看得出的。但你有时候望着我,眼睛完全跟年轻人的一样,于是我感觉到你心中涌出一股朝起。我吗,我是已经熄灭了。我当年有热情的时节,象人家所说的黄金时代,我可是多么不幸啊!现在我没有力量再那么来一下了。我只有一点儿极稀薄的生命,没有胆量再去尝试婚姻。啊!从前,从前……倘若一个我熟识的人向我有所表示的话!……”

  “你说啊,说啊……”

  “唉,甭提了……”

  “这样说来,要是我从前……噢,天哪!”

  “什么?要是你从前?我又没说什么。”

  “我明白了。你太狠心了。”

  “从前我是疯了,如此而已。”

  “你现在说这个话是更要不得。”

  “可怜的克利斯朵夫!我说什么都会使你伤心。不说也罢。”

  “说罢,说罢……跟我说呀。”

  “说什么?”

  “说点儿好听的。”

  她笑了。

  “别笑我啊。”

  “你可别伤心哪。”

  “我怎么能不伤心呢?”

  “你不应该伤心,真的!”

  “为什么?”

  “因为你有了一个非常爱你的女朋友。”

  “真的吗?”

  “我告诉了你,你还不信?”

  “再说一遍罢!”

  “说了你可以不难过了罢?可以知足了罢?咱们这番宝贵的友谊总该教你满意了罢?”

  “不满意也没办法!”

  “薄幸啊,薄幸啊!而你还说爱我。其实我爱你还甚于你的爱我呢?”

  “嘿!怎么可能!”

  他这样说的时候,那种爱情的激动把她逗笑了。他也笑了。他还坚持着说:“那末你再说一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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