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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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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末你应当象老亨德尔双目失明的时候那样对自己说, 他又在琴上弹给她听。她把他拥抱了,拥抱她亲爱的疯癫的乐天主义者。他给她安慰;她可给他苦恼,至少是怕要使他苦恼。她常常象发病一样的受到绝望的侵袭,又没法瞒着他;爱情使她变得软弱了。夜里,两人躺在床上,她悄悄的熬着痛苦的时候,他猜到了,要求这个似近而实远的朋友把压着她的重担分一些给他;于是她忍不住了,扑在他怀里,一边哭着一边说出心里的话;克利斯朵夫整夜的安慰她,很有耐性,一点都不生气。可是日子一久,这种无穷尽的烦恼势必要打击他。法朗梭阿士唯恐他传染到自己的骚乱。她太爱他了,决不能让他为了自己受苦。有人请她到美国去登台;她答应了,借此强迫自己动身。她和他分手,使他心里非常屈辱。而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可叹两个人竟不能使彼此幸福! “可怜的朋友,”她又悲哀又温柔的笑着说。“咱们真不高明!将来我们永远没有这样美妙的机会,永远找不到这样的友谊的了。可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咱们太蠢了!……” 他们互相望着,垂头丧气,难过到极点,为了免得哭而笑着,拥抱着,分别了,眼中含着泪。他们从来没象分别的时候那么相爱。 她动身以后,他又回到他的老伙伴——艺术中去……噢!群星密布,天上是一片和气!…… 隔不多时,克利斯朵夫接到雅葛丽纳的一封信。她写信给他,这还不过是第三次;信中的语气和她以往的大不相同。她表示因为不再见到他而非常遗憾,很亲热的要他去,倘若他不愿意使两位爱他的朋友伤心的话。克利斯朵夫快活极了,但并不奇怪。他早就料到,雅葛丽纳对待他的不公平的态度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的。他喜欢念着老祖父的一句取笑的话: “女人早晚必有些心地善良的时间,只要你耐性等待。” 因此他就回到奥里维那边去,他们见到他表示非常快慰。雅葛丽纳特别殷勤,把她素来刻薄的口吻也藏起去了,绝口不说足以伤害克利斯朵夫的话,她关切他的工作,很有见识的谈到一些严肃的问题。克利斯朵夫以为她改变了。其实她的改变仅仅是为讨他喜欢。雅葛丽纳听人提起克利斯朵失和时髦女戏子的恋爱,——那是已经传遍巴黎的新闻,——不禁对克利斯朵夫有了好奇心,另眼相看了。她这一回久别重逢之下,觉得他果然比从前可爱得多,连他的缺点也不无魅力。她发现克利斯朵夫有天才,应当教他爱上自己才好。 青年夫妇的生活情况并没好转,甚至更坏。雅葛丽纳烦闷得要死……女人是多么孤独啊!除了孩子以外,什么都牵不住她;而孩子也不足以永远牵住她:因为倘若她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十足地道的女性,有着丰富的灵魂而对生活苛求的话,她就天生的需要做许多事情,而那是没有人家帮忙,不能单独完成的!……男人可没有这样孤独,哪怕在最孤独的时候也不到女人那个地步。他心里的自言自语就足够点缀他的沙漠;而倘若他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孤独的话,他就更加能适应,因为他更不注意孤独,而老是自言自语了。他想不到自己若无起事的在沙漠中自个儿说话,使身边的女人觉得她的静默更惨酷,她的沙漠更可怕,因为对于她,一切的语言都已经死了,爱情也不能使它再生了。他没注意到这一点;他不象女人一样把整个生活孤注一掷的放在爱情上面,他还关切着旁的事……但谁去关切女人们的生活和无穷的欲望呢?这些亿兆的生灵,怀着一股热烈的力量,自从有人类起,四千年来老是毫无结果的燃烧着,把自己奉献给两个偶像:爱情与母性,——而母性这个崇高的起局,对千千万万的女人还靳而不与,对另一部分的女子不过是充实了她们几年的生命…… 雅葛丽纳在失望中煎熬。她有时感到的恐怖,好比有把刀直刺她的心窝。她想: “我为什么活着呢?我为什么要生在世界上呢?” 这样她就悲痛到极点。 “天哪!我要死了!天哪!我要死了!” 这个念头常常在夜里跟她缠绕不休。她梦见自己说着:“今年是一八八九年。” “不,”有人回答她,“是一九○九年。” 她想到实际的年龄比自己想象的大了二十岁,非常难过。 “生命快完了,我还没有生活过!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我把自己的生命怎么搞的?” 她梦见自己变了四个小姑娘,住在同一间房里,分床睡着。四个都是同样的身材,同样的脸,一个八岁,一个十五岁,一个二十岁,一个三十岁。三个都染了时疫死了。第四个在镜子里照着,突然害怕起来;她看到自己的鼻子瘦下去了,脸拉长了……她也要死了,——一切都完了…… “……我把自己的生命怎么搞的?……” 她流着泪醒来;噩梦并不因白天的来到而消失,白天就是噩梦。她把她的生命怎么搞的?谁把它糟蹋了的?……她开始恨奥里维了,拿他当做无邪的共谋犯——(无邪也不相干,反正是害了人!)——当做压迫她的盲目的规律的共谋犯。事后她后悔,因为她心是好的;但她太痛苦了;而那个压迫她生命的人物虽则也在痛苦,她仍禁不住要使他更痛苦,作为报复。过后她更难过,厌恶自己;她觉得如果没法救出自己,那她还要增加人家的痛苦。而这救出自己的方法,她就在周围摸索寻找,好比一个淹在水里的人,不管什么都要抓住;她试着去关切一些事情,一件作品,一个人物,好让她拿来变做自己的事,自己的作品,自己的人物。她勉强再去做些文化工作,学外国语,写一评论文,一个短篇,从事于绘画,作曲……可是没用:她第一天就灰心了。觉得太难了。而且“书啊,艺术品啊,算什么呢?我还不知道是否爱它们,不知道它们究竟存在不存在……”——有些日子,她非常兴奋的和奥里维有说有笑,似乎对他所说的很热心,她想法教自己麻醉……只是徒然:突然之间兴致没有了,心凉了,她只得躲起来,没有眼泪,没有喘息,只是垂头丧气。——她侵蚀奥里维的工作已经有几分成功。他变得怀疑,倾向于浮华了。但她并不满意,觉得他和自己一样软弱。两人几乎每天晚上都出门;她在巴黎各处交际场中厮混。谁也没想到,她那含讥带讽而精神老是紧张的笑容下面,藏着悲痛欲绝的苦闷。她找一个能够爱她,支持她,不让她掉入深渊的人……可是找不到。她无可奈何的呼吁,毫无回响。只有一平静默。 她绝对不爱克利斯朵夫;她受不了他粗鲁的举止,令人难堪的爽直,尤其是他的淡漠无情。她绝对不爱他;但她感到他至少是强者,——是死亡上面的一块岩石。她想依附这块岩石,依附这个身在水中而头在水外的人,要不然就把他拖下水去…… 而且,单使丈夫跟他的朋友分离还嫌不够,她得把那些朋友从他手里抢过来。最老实的女子有时也有一种本能逼她们尽量的,甚至于过分的施展她们的威力。这样滥用威力的结果,她们的弱点才显出力量。倘若是一个自私的,傲慢的女人,那末她会觉得窃取丈夫的朋友的友谊有种不可告人的乐趣。事情挺容易:只要丢几个眼风就够了。不管那男的老实不老实,他难得不上钩的;朋友尽管知己,尽管能够避免行动,但思想上总是已经欺骗了他的朋友。那朋友要是发觉的话,双方的交谊就完了:彼此都用另一副眼光相看了。——玩这种危险手段的女子,往往至此为止,不再有进一步的行动:她把两个友谊破裂的男人一起抓在手里,任意摆布。 克利斯朵夫注意到雅葛丽纳的亲热,毫不惊奇。他一朝对一个人抱着好感的时候,自有一种天真的倾向,认为人家一定也会毫无作用的爱他。所以看着雅葛丽纳那么殷勤,他也表示一样的殷勤,觉得她非常可爱,跟她玩得很痛快。结果他对她观感太好了,差不多要认为奥里维的不能幸福是由于奥里维自己的笨拙。 他陪着他们坐汽车去作几天短期旅行。朗依哀家在普高涅乡下有一所老屋子,仅仅为了它是老家的纪念物而保存着,平时不大去住的:克利斯朵夫就在那儿作客。屋子孤零零的位于葡萄园与森林中间;内部已经破旧,窗子也关不严;到处有股霉烂的,阴凉的,被太阳晒热的树脂味。和雅葛丽纳一起过了几天之后,克利斯朵夫渐渐的感到一种甜蜜的情绪,可是精神并不骚动;他看着她,听着她,拂触到那美丽的身体,呼吸到她的气息,颇有一种无邪的,可是也带点儿肉感的快乐。奥里维稍微担着心,一声不出。他毫无猜疑的意思,但心里模模糊糊的觉得不安,而又不敢承认。他认为自己不应该这样揪心,便故意让他们常常单独在一块。雅葛丽纳看到他的心事,觉得很感动,想和他说:“喂,朋友,别难过罢。我爱的还是你啊。” 可是她并不说:他们三个人听让自己去冒险:克利斯朵夫是一无猜疑,雅葛丽纳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欲望,也就存着弄到哪儿算哪儿的心;唯独奥里维一个人有着先见之明,有着预感,但为了自尊心和爱情,不愿意去想。然而意志缄默的时候,本能就要说话了;心不在这儿的时候,肉体就要自由行动了。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大家觉得夜景美极了,——没有月亮,满天星斗,——都想到园中去溜溜。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已经走出屋子。雅葛丽纳上楼去拿一条围巾,好久不下来。最讨厌女人行动迟缓的克利斯朵夫,进屋去找她。——(近来他不知不觉当了丈夫的角色)。——他听见她在那边来了。但他进去的那间屋子,百叶窗统统关了,什么都瞧不见。“喂!来罢,老是收拾不完的太太,”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的嚷着。“你把镜子照个不停,不怕把镜子照坏吗?” 她不回答,停住了脚步。克利斯朵夫觉得她已经在屋子里,可是站着不动。 “你在哪儿啊?”他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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