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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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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末怎么我看不见上帝的呢?"克利斯朵夫问。 “你好似成千累万的人一样:天天看见他而没想到是他;上帝用各种各样的形式显示给所有的人:——对于有些人就在日常生活中显示,好象对圣·比哀尔在加里莱那样;——对于另一些人,例如对你的朋友华德莱先生,就象对圣·多玛那样用人类的创伤与忧患来显示;——对于你,上帝是在你的理想的尊严中显示……你早晚会把他认出来的。” “我永远不会让步,我精神上是自由的,"克利斯朵夫说。 “和上帝同在的时候,你更自由,"教士安安静静的回答。 可是克利斯朵夫不答应人家把他硬派为基督徒。他天真的热烈的抗辩,仿佛人家把他的思想题上这个或那个名字真有什么关系似的。高尔乃伊神甫静静的听着他,带着一种教士所惯有的,人家不容易觉察的讥讽的意味,也抱着极大的慈悲心。他极有耐性,那是从他信仰的习惯来的。教会给他受的考验把他的耐性锻炼过了;虽然非常悲伤,经过很大的苦闷,他的耐性还没受到伤害。被上司压迫,一举一动都受到主教的监视,也被那些自由思想者在旁窥伺,——他们想利用他来做跟他的信心相反的事,——同教的教友与教外的敌人同样的不了解他,排斥他:这种种情形对他当然非常惨酷。他不能抗拒,因为应当服从。他也不能真心的服从,因为上司明明是错的。不说固然苦恼,说了而被人曲解也是苦恼。此外,还有你应当负责的别的心灵,你看着他们痛苦,等着你指导他们,援助他们……高尔乃伊神甫为了他们,为了自己而痛苦,可是他忍下去了。他知道在那么长久的教会历史中,这些磨难的日子根本不算一回事。——但是沉默隐忍的结果使他把自己慢慢的消磨完了:他变得胆小,怕说话,连一点儿极小的活动都担任不了,最后竟入于麻痹状态。他觉得这情形很难过,可并不想振作。这次遇到克利斯朵夫,对他是个很大的帮助。这个邻居的朝气,热诚,对他天真恳挚的关心,有时不免唐突的问话,使他精神上得到很多好处。这是克利斯朵夫强其他重新加入活人的队伍。 电机工人奥贝在克利斯朵夫那儿遇到高尔乃伊。他一看见教士,不由得浑身一震,不大能把厌恶的心理藏起去。便是在初见面的刺激过去以后,他跟这个没法下一定义的人在一起还是觉得很不自在。但他能和有教养的人谈话是挺高兴的,所以把反对教会的心情硬压下去了。他对于华德莱先生和高尔乃伊神甫之间那种亲热的口吻非常诧异;同样使他惊奇的,是看到世界上竟会有一个民主派的教士和一个贵族派的革命党:那可把他所有的思想都搅糊涂了。他想来想去也没法把他们归类,因为他是需要把人归了类才能了解的。而要找到一个部门,能把这个读着阿那托·法朗士和勒南的著作,安安静静的,又公平又中肯的谈论这两位作家的教士放进去,的确不容易。关于科学的问题,高尔乃伊神甫的原则是让那些懂得科学而非支配科学的人指导。他尊重权威;但他认为权威和科学不属于一个系统。肉,灵,爱:这是三个不同的系统,是神明的梯子的三个阶级。——当然奥贝体会不到这种精神境界。高尔乃伊神甫声气柔和的告诉克利斯朵夫,说奥贝使他想起从前看见过的那种法国乡下人:——有个年轻的英国女子向他们问路。她说的是英语,他们不懂。他们跟她说法语,她也不懂。于是他们不胜同情的望着她,摇摇头,一边说一边重新做他们的工作:“真可惜!这姑娘人倒长得挺好看!……” 最初一个时期,奥贝对着教士和华德莱先生的学问和高雅的举止感到胆小,不敢出声,尽量把他们的谈话吞在肚里。慢慢的他也插嘴了;因为他很天真的需要听到自己说话。他发表些渺渺茫茫的空想。那两位很有礼貌的听着,暗中不免有点好笑。奥贝高兴之下,控制不了自己;他利用着,不久更滥用高尔乃伊神甫的无穷尽的耐性。他对他朗诵自己呕尽心血的作品。教士无可奈何的听着,倒也不怎么厌烦:因为他所听的并不是对方说的话而是对方这个人。事后克利斯朵夫说他这样的受罪真是可怜,他却回答:“呕!我不是也听别人的一套吗?” 奥贝对华德莱先生和高尔乃伊神甫很感激;三个人不管彼此了解与否,居然很相爱,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觉得能这样的接近非常奇怪。那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原来是克利斯朵夫把他们结合了。 克利斯朵夫也拉拢了三个孩子做他的同党,那是哀斯白闲家的两个女孩子和华德莱先生的义女。他已经跟她们做了朋友,看她们那末孤独非常同情。他对她们中间每个人讲着她不认识的小朋友,久而久之引起了她们相见的愿望。她们互相在窗子里做手势,在楼梯上偷偷的交换一言半语。她们渴想交朋友的表示,再加上克利斯朵夫的帮助,居然使双方的家长答应她们在卢森堡公园相会。克利斯朵夫因为计划成功很高兴,在她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去看她们:发觉她们又窘又笨拙,不知道怎么对付这桩快乐事儿。他却是一下子就把她们的窘态给赶跑了,想出玩艺儿来,提议大家奔跑,追逐;他自己也混在里头,仿佛只有十岁。公园里散步的人看着这大孩子一边嚷一边跑,被三个小姑娘追着,在树木中间绕来绕去。她们的父母却始终抱着猜疑的心思,不大乐意让卢森堡公园的集会多来几次,——因为在那种情形之下不容易监督孩子。——克利斯朵夫便设法教住在底层的夏勃朗少校请她们就在屋子下面的花园里玩。 一个碰巧的机会已经使克利斯朵夫和军官有了往来。——(碰巧的机会自会找到能够利用它的人。)——克利斯朵夫的书桌摆在近窗的地位。有一天,几页乐谱被风吹到下面的花园里去了。克利斯朵夫下楼去捡,照例秃着头,敞开着衣服。他以为只要跟仆人交涉一下就行了,不料开门的是军官的女儿。他略微愣了一愣,说明来意。她笑了笑,把他带进门去,一同到园子里。他捡起了纸张,由她送出来的时候,恰好军官从外边回来,好不惊奇的望着这古怪的客人。女儿笑着把他们介绍了。 “啊!原来就是楼上的音乐家?好极了!咱们是同行。” 他说着,握着他的手。两人用一种友善的说笑的口气,谈着他们互相供应的音乐会,就是说克利斯朵夫的琴声和少校的笛声。克利斯朵夫想走了;可是军官留着他,越扯越远的谈着音乐问题。突然之间他停下来,说:“来看我的加农。” 克利斯朵夫跟着他,心里想,要他克利斯朵夫来对法国炮队发表意见有什么用。但军官得意扬扬拿给他看的是音乐上的加农,是他费尽心血写成的乐曲,可以从末尾看起,等①于一种回文体;或者两人同时看:一个在正面看,一个在反面看。这位少校是多艺学校出身,一向有音乐嗜好;但他所爱于音乐的特别是那些难题;他觉得音乐——(有一部分的确如此)——是一种奇妙的思想的游戏;他竭力想出并且解决音乐结构上的谜,都是愈来愈古怪,愈来愈无用的玩艺。他服务军中的时代,当然无暇培养这个癖;但自从退休之后,他全部的热情都放在这方面了;他为此所花的精力,不下于当年在非洲大沙漠中为追逐黑人或躲避他们的陷阱所花的精力。克利斯朵夫觉得这种谜很好玩,便提出了一个更复杂的。军官欢喜极了;他们互相比赛巧妙:你来一个我来一个的搞出了一大堆音乐谜。两人直玩得尽兴之后,克利斯朵夫才上楼。可是第二天清早,邻居已经送来一个新的难题,那是他费了半夜的功夫想出来的;克利斯朵夫拿来解答了。两人这样的继续比赛,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厌倦之极而认输了方始罢休:这一下,军官可乐死了。他认为这个胜利等于把德国打败了。他请克利斯朵夫去吃饭。克利斯朵夫老实不客气说他的音乐作品恶劣之至,而一听他在风琴上呜呜的奏着海顿的行板,又高声嚷着说受不了。克利斯朵夫这种率直的态度居然博得了夏勃朗的欢心。从此他们常常在一块儿谈天,但不再提到音乐了。克利斯朵夫对于这方面的废话完全不感兴趣,宁可把话题转到军队方面。那正是军官求之不得的。音乐对这个可怜的人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消遣;他心里其实非常苦闷。 -------- ①加农(Canon)为近代的大炮,同时亦是一音乐术语,是一种轮唱曲(通译作"卡农")。此处用谐音作双关语。 于是他姊姊不倦的叙述出征非洲的经过。伟大的事迹,可以和比查尔跟高丹士的故事媲美。克利斯朵夫不胜惊愕的①听着这篇奇妙而野蛮的史诗,不但在他是闻所未闻,便是在法国也差不多没人知道:二十年中间,少数的法国征略者在黑色的大陆上,被黑人的军队包围着,连最简单的行动工具都没有,他们消耗了多少英勇的精神,巧妙而大胆的行动,超人的毅力,跟胆怯的舆论和政府奋斗,违反了法国的志愿替法国征服了一片比它本身更广大的疆土。这件行动里头有一阵强烈的欢乐气息和血腥味道,让克利斯朵夫看到了一批现代冒险家的面貌。他们生在今日的法国不但是出人意料,并且也是今日的法国羞于承认的:政府为了自己的面子关系,特意把一重帷幕盖在他们身上。少校提高着嗓子讲到这些往事,兴高采烈的叙述大规模的围剿,以人为目标的行猎:在那个没有侥幸可图的国土里,他时而追逐土人,时而被土人追逐。他还在悲壮的故事中穿插一些有关地质的描写。克利斯朵夫听着他,望着他,眼看这样的壮士放弃了活动,成日搞着些可笑的玩艺,觉得非常同情,心里想他怎么能过这种日子。他提出这一点问他。少校先是不大愿意向一个外国人解释心里的怨恨。但法国人大半是多嘴的,尤其在责备别人的时候:“象他们现在这样的军队,教我去干什么?当水兵的搞着文学。当步兵的搞着社会学。他们无所不干,只除了打仗。他们连准备也不准备,只准备不打仗;他们把战争变成哲学问题……战争的哲学,嘿!……谈天说地,废话连起,那可不是我的事。还不如回家写我的加农!” -------- ①比查尔与高丹士均十六世纪时西班牙冒险家:前者征服秘鲁,后者征服墨西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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