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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他很高兴的挥着帽子。弥拉微微笑着,望着他。

  他们所到的地方是树林中间一片很长的削壁。这块山顶上的平地,周围是胡桃树与瘦小的橡树,底下是郁郁苍苍的山坡,松树的顶上盖着紫色的云雾,莱茵河象一条带子,躺在蓝色的山谷中间。没有鸟语。没有人声。没有一丝风影。这是冬季那种恬静岑寂的日子,它仿佛瑟瑟缩缩的在朦胧暗淡的阳光底下取暖。山坳里驰过的火车,不时远远的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啸。克利斯朵夫站在岩崖边上看着风景。弥拉看着克利斯朵夫。

  他向她转过身子,高高兴兴的说:“嘿!那两个懒东西,我不是早告诉过他们吗?……好吧,只有等他们了……”

  他在到处开裂的地上躺了下来,晒着太阳。“对啦,咱们等罢……"弥拉说着抖开了头发。

  她语气挖苦得厉害,克利斯朵夫不禁抬起身子望着她。

  “怎么啦?"她若无其事的问。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咱们等罢。真用不着要我跑得那么快的。”

  “对啦。”

  他们俩在高低不平的地上躺下。弥拉哼着一个调子。克利斯朵夫跟着唱了几句,但他时时刻刻停下来伸着耳朵听,说道:“好象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弥拉继续唱着。

  “你静一会儿好不好?”

  弥拉停了一下。

  “呕,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又哼起来了。

  克利斯朵夫开始坐立不安:“也许他们迷了路。”

  “迷路?才不会呢。恩斯德对这里的路熟得很。”

  克利斯朵夫忽然有了个古怪的念头:“要是他们先到了这儿又出发了呢?”

  弥拉仰躺着,望着天,唱歌唱到一半突然狂笑起来,差点儿连气都闭住了。克利斯朵夫硬要回到车站去,说他们一定在那里了。弥拉听到这句才决意开口:

  “这才是跟他们走散的好办法呢!……我们又没说过车站,约好在这儿相会的。”

  他重新坐在她身边。她看他等急了觉得好玩。他也发觉她的目光在笑他。但他一本正经的操心起来,——不是怀疑他们而是担心他们的遭遇。他又站起身子,说要回到树林里去找他们,叫他们。弥拉轻轻的嗤了一声,从袋里掏出针线剪刀,消消停停的拆开帽上的羽毛把它重新缝过:她的神气好似准备在这儿待上一天的了。

  “别忙,傻子,"她说。"他们要是愿意来,不会自个儿来吗?”

  他心里一震,回过身来向着她。她可不瞧他,专心做着自己的工作。他走近去叫着:

  “弥拉!”

  “嗯?"她一边说一边依旧做她的事。

  他蹲下去想对她瞧个仔细,又叫了一声:“弥拉!”

  “怎么啦?"她抬起眼睛,笑盈盈的望着他,"什么事?”

  她看着他慌张的神气不禁露出嘲笑的脸色。

  “弥拉!"他说话的声音都嗄了,"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她耸耸肩,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做活了。

  他抓着她的手,把她正在缝的帽子拿开:“别做了,别做了,你告诉我呀……”

  她正面瞧着他,心软了。她看见克利斯朵夫的嘴唇在发抖。

  “你以为,"他声音更轻了,"恩斯德和阿达……”

  她微微一笑:“嘿!嘿!”

  他气得直跳起来:“不!不!那是不可能的!你决不会这样想的!……不!不!”

  她把手按着他肩膀,笑倒了:“哎啊!亲爱的,你多傻!你多傻!”

  他用力摇着她的身子说:“别笑!干吗你笑?要是真的话,你就不会笑了。你是爱恩斯德的……”

  她继续笑着,把他拉过去拥抱了。他不由自主的还了她一吻。但他一接触她的嘴唇,感觉到还有他兄弟的亲吻的暖气,就望后一退,把她的头捧着,隔着相当的距离,问:

  “那么你是早知道的!你们早商量好的?”

  她一边笑一边说:“是的。”

  克利斯朵夫既不叫嚷,也没有一个发怒的动作。他张着嘴仿佛不能呼吸了,闭着眼睛,把手紧紧的压着胸部:心快要爆裂了。接着他躺在地下,捧着脑袋,因为厌恶与绝望而浑身抽搐起来,象小时候一样。

  并不怎么温柔的弥拉这时也觉得他可怜了;她凭着那种母性的同情,俯在他身上,和他说着亲热的话,拿出提神醒脑的盐来要他闻一闻。他可不胜厌恶的把她推开了,冷不防站起身子,吓了她一跳。他没有报复的气力,也没有报复的念头。他瞅着她,痛苦得脸都抽搐了。

  “混蛋,"他垂头丧气的说,"你不知道你害得人多苦……”

  她想留住他。可是他望树林中逃了,对着这些无耻的勾当,污浊的心灵,和他们想拖他下水的乱伦的淫猥,深恶痛绝。他哭着,哆嗦着,又恨又怒,大声嚎了出来。他厌恶她,厌恶他们,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肉体与心灵。他心中卷起一股轻蔑的怒潮:那是酝酿已久了的;对于这种卑鄙的思想,下流的默契,他在里面混了几个月的恶浊的空气,他迟早要起来反抗的;只因为他需要爱人家,需要把爱人造成种种幻象,才尽量的拖了下来。现在可突然爆发了:而这样倒是更好。一股精纯的大片。一阵冰冷的寒风,把所有的臭秽一扫而空。厌恶的心情一下子把阿达的爱情给毁灭了。

  如果阿达以为这件事可以加强她对克利斯朵夫的控制,那就更证明她庸俗不堪,不了解她的爱人。嫉妒的心理,可以使不清白的人更恋恋不舍,但在一个克利斯朵夫那样年轻,纯洁,高傲的性格,只会因之而反抗。他尤其不能而且永远不能原谅的,是这次的欺骗在阿达既非由于热情冲动,也非由于女人的理智难于抗拒的那种下流的使性。不是的,——他现在明白了,——她的用意是要使他丢人,使他羞辱,因为他在道德方面和她抗衡,因为他抱着与她敌对的信仰而要惩罚他,要把他的人格降低到跟普通人一样,把他踩在脚下,使她感觉到自己作恶的力量。他不明白:为什么多数的人要把自己和别人所有的纯洁一起玷污而后快?为什么这般猪狗似的东西,乐此不疲的要在垃圾中打滚,要浑身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才快活?……

  阿达等了两天,以为克利斯朵夫会去迁就她的。过了两天她发急了,给了他一封亲热的短信,绝口不提过去的事。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他对阿达切齿痛恨,简直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他把她从自己的生活中扫除了。世界上没有她这个人了。

  克利斯朵夫摆脱了阿达的羁绊,但还没有摆脱他自己的。他徒然对自己作种种的幻想,徒然想回到过去那种贞洁,坚强,安静的境界。一个人决不能回到过去,只有继续向前。回头是无用的,除非看到你早先经过的地方,和住过的屋顶上的炊烟,在天边,在往事的云雾中慢慢隐灭。可是把我们和昔日的心情隔离得最远的,莫如几个月的热情。那好比大路拐了一个弯,景色全非;而我们是和以往的陈迹永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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