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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她来看我时,她聆听我的啜泣,她的眼里泛着泪光。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对她来说,这样表示已胜过任何言语。

  对那些日子的一切经过,我从无一语涉及,但我猜她已了如指掌;对我,某些神妙已彻底离我而去。她再一次违抗父亲,让谴责、殴打和禁闭宣告终止。

  吃饭时,她让我坐在她身边,她听我说话,专注参与我俩之间完全不自然的聊天里。她更尽量消除化解家人对我怨恨和愤怒。

  然后,一如往常,她卖了自己的珠宝,替我添购了好的猎枪——也就是那枝我用来杀狼的来福枪。

  这是昂贵而精良的武器,尽管我痛不欲生,对这样的枪械仍爱不释手。此外,母亲还买了一匹极漂亮的栗色母马给我,这匹马矫健善跑,我的雀跃自不在话下。然而比之母亲所给我的心灵慰藉,有形的礼物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内心的凄苦怨恨却总也不能平息。

  扮演雷利欧的美好记忆永生难忘!只是经此沧桑,我变得有些冷漠冷酷;村镇上的市集更是从此绝迹;我似觉悟到命运已定,逃脱无门。奇怪的是,我越感到绝望,越能发挥潜力和功能。

  十八岁那年,我向仆于佃户灌输对上帝的戒惧理念,更为家人提供了食物。在某种程度上,这带给我许多满足,我不明白原因何在,但当我坐在餐桌,想到桌上诸人的食物乃由我提供,内心便感到无比快乐。

  往事不堪回味,只让我更眷恋母亲,更感受到我们之间的亲爱于挚情,无与伦比。

  此刻,她再次露面,而除她之外,怨怒交加的我是绝对不要有人为伴的。

  眼睛注视火光,对母亲走过来坐在床垫,只随意瞟了一眼。

  四周一片沉默,只有火的劈啪声,睡在身边狗的呼吸声,划破静寂。

  视线抛向她时,我吃了一惊。

  整个冬天她因咳嗽而受苦,如今更显得病容惨淡;对我一向意义重大的妍姿花貌,看上去俨然随时会凋萎而去。

  母亲的脸棱角分明,两颊丰润而又细致,嘴的线条坚毅而不失女性妩媚。深蓝的眼眸里,浓密的睫毛长长翘起,一头浓密金发,最是引人。

  要说母亲的姿容有什么缺憾的话,大概只能说她五官失之纤细,如猫的轻俏,也让她看上去有如一个小女孩。她生气时眼睛会变得更小,她的嘴型甜蜜,有如一朵小小粉红色玫瑰绽放在脸上,只是她的嘴总是禁闭,不免显得无情,而去当她严肃时,嘴角之间,不知不觉地就流露了刻薄之色。

  此刻的她双颊微陷,窄小的脸益见消瘦,对我却美丽一如往昔。是的,母亲仍然是美丽的,我喜欢痴痴地看她。

  事实上,外表我颇为像母亲,只不过我的脸庞较宽大而粗狂,嘴巴表情丰富,必要时,则相当刻薄。此外,我开朗幽默,不管多么闷闷不乐,仍经常流露顽皮神情,更常不自禁地开怀大笑。母亲却极少笑,她冷如冰霜,若非拥有小女孩似的甜蜜,便绝对不可亲近了。

  我默默注视坐在身边的母亲,不,是瞪着她。母亲以单刀直入的方式进入话题:

  “我知道你的感受,你恨他们,因为他们不了解你所承受的一切。他们很难想象山顶上发生了什么事。”

  对这样的话,我感到一种冷静的愉悦。我沉默地回应,母亲却完全了解我的心意。

  她接着说:“这跟我首次生孩子有些相似。我足足受了十二个钟头的罪,有如陷身痛苦的罗网,唯一脱逃之道是婴儿顺利出生,或是我难产致死;痛苦终于过去,我抱你大哥在怀里,却不要任何人靠近我。并非我责怪谁,而是我所承受一小时又一小时的苦楚,似下地狱又再一次复苏的煎熬,没有身历其境的人哪能体会?我内心极安祥,就在生育的最普通境遇下,我真正了解绝对孤寂的意义。”

  “你说的完全正确!”我有点吃惊地答道。

  她没有回话。我一点也不觉惊讶,在说完此行想说的话后,她是不会再任意多说废话的。她只伸手摸摸我的额头,于她,这倒是罕见的举止;发现我身上犹穿着血迹斑斑的猎装时,她显然极为悲痛难忍。

  母亲沉默了好一会。

  我呆坐着,眼光掠过她朝向火炉,内心有一大堆的话想说,更想告诉她,我有多么爱她。

  但是我忐忑犹豫。以往每当我跟她说话时,她总是三言两语明快截断,绝不容我有细诉的机会;所以尽管我深切爱她,怨尤之情也相对加浓。

  在成长岁月当中,我只看到母亲一迳读着意大利书,跟她成长之地那不勒斯的亲友涂鸦写信,却从来不耐烦教我和哥哥认识起码的字母;从修道院回家后,事态也没有改变。我已经二十岁,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读简单的祷词;我怎能不恨她的书,不恨她只知沈湎于书里,而忽略我们的存在呢?

  再进一步说,似乎也只有当我身心受到重创时,她肯多少付出母性的温情于兴趣,对此事实的模糊认知,尤让我愤愤不平。

  然而除她之外,我别无救世主,我已倦于孤独,也许年轻人总是如此吧!如今,她就在眼前,她从自囿的图书室走出来,对我极表关注。

  我终于确定她不会站起来走开,话语喋喋不休。我低低说道:

  “母亲,事情犹不止如此,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已心怀恶念——”她脸上表情不变。我继续说:“好几次我甚至梦见我杀了全家人——我的意思是说,在梦里我杀了哥哥和父亲,我一屋子一屋子捕杀他们有如杀狼一般。我感到谋杀的欲念隐埋在心底……”

  “我也一样,儿子,我也一样。”她说着,脸上浮起奇特的微笑。

  我弯身向着她,仔细大量她,又降低声量说:

  “梦中杀人时,我大声尖叫。我几乎看得见自己面貌狰狞,听得见自己咆哮怒吼,嘴巴张成完整的O字型。”

  她谅解地点头,眼里闪着亮光。

  “在山上,当我于狼搏斗时,情境有些仿佛……”

  “只是有一些?”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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