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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警察们没有怀疑他们摧毁的东西,撕毁了10张或12张与我有关的图画。这些阿拉伯图案,他们猜测不出什么名堂,无非是表现铁器、盘碟、肩背、精装古籍封面之类。有一次,A、G和我,我们要去盗窃C市博物馆。我负责侦察地形和物色盗窃物。这次盗窃活动,虽然由别人动手,但因为是最近发生的事,所以还记得准确的细节。我得多次到博物馆探路,但苦于找不到好借口。听解说员喋喋不休地称道锁在玻璃柜里的古书,我突然心生一计,请求管理员让我手抄一下,时间很快,只要概况和精装封面就行。

  一连好几天,我天天来博物馆,一本一本地翻看着古书,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图画尽量临摹下来。回到巴黎,我去打听一下这些著作的价值,我不禁大吃一惊,它们价值连城。过去,我从来没想到书也可以作为偷窃的目标。我们没有去偷盗这些古籍,但从那时起,我才产生了逛书店的念头。我精心制作了一个作案用的书包,成了偷书的行家里手,经常神不知鬼不觉从书商的眼皮底下连连得手。

  一辆高级豪华轿车悄然启动,就在我眼前轻轻开过。我想起了扎瓦,心里不由一阵激动,只见史蒂利达诺步态沉重,走路摇晃着成砣的身子,冒着凛冽的北风。是史蒂利达诺动身要走了吧,是扎瓦出门了吧。地面上悄悄地走着。在稠人广众之中,他看了看我,眼中交错着淡淡的忧伤和狡黠。

  “人家会说我们卖身投靠希特勒,我可不在乎。”

  说完,他哈哈大笑。他眼睛很蓝,有浓密的眼睫毛保护,免受阳光的刺激。他冒着寒风,分开人群,破坏气氛,作威作福,以至于强使我来承受他的可耻行径。

  我认识了埃立克,并且爱上了他,后来又失掉了他,就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①。他们一个个带着杀气腾腾的喜悦,参加了那该死的军队。他是一个德国将军的贴身警卫,但脾气很温和。他在一个军营里受到几个星期的短期训练,学习如何使用匕首,如何永远保持警戒状态,如何保护长官不惜牺牲自己。

  他熟悉俄罗斯的雪原,所经之处洗劫一空:捷克斯洛伐克、波兰,就是德国本土也不例外。他没有保住任何财富。法庭判处他两年徒刑。他刚结束了铁窗生活。有时候,他同我谈起这段经历,回忆起其他一些人,说他要杀人时,一看到受害者惊恐万状、瞳孔放大的模样,就感到心花怒放。他在街头上还硬充好汉:只走马路不走人行道。晚上,他掷硬币算运气,做选择。

  ①我不得不隐去其名。——原注

  谋杀并不是加入下流黑社会的最有效方法。相反,血流过后,危险犹存,因为他随时都有人头落地、身首分离的可能(凶手退避一步,就要步步退避)。他必须使出浑身解数迷惑他人,时时处处与生活规律作对。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有人会轻易放过这个罪犯。其他犯罪更容易使人堕落:偷窃、乞讨、背叛、滥用信誉,等等,我正是选择了这些歪门邪道,只是我脑子里老有凶犯的念头在作怪,破罐子破摔,只好与贵世界一刀两断。

  我在波兰的好景不常,我的潇洒身姿有目共睹,虽说没有引起波兰人的怀疑,但法国领事并没有上当,请我立即离开领事馆,48小时内离开卡托维兹,并尽早离开波兰。我同米凯利斯一起,决定返回捷克斯洛伐克,但人家拒绝发给我们入境签证,不论是我或是米凯利斯都不行。于是我们租了一辆小车,让司机走山路把我们送到边境。我身上带了一支手枪。

  “如果司机拒绝给我们开车,我们就毙了他,然后我们自己开。”

  我坐在后座上,一只手按住枪,另一只手被米凯利斯的手握着。他跟我一样年轻,但却比我强壮有力,一旦有必要,我就可以成功地向司机背后开枪。车子缓慢地沿着路的一侧行驶。司机乘我们没有发现,突然在一个边防站前来了个急刹车,米凯利斯差一点被颠到方向盘上。我要行凶已不可能。我们由两名宪兵押回卡托维兹。天已经黑了。

  “要是口袋里的枪被发现了,”我想,“他们肯定要逮捕我们,并可能判刑。”

  通向警察局长办公室的楼梯光线昏暗。上楼时,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应该把枪搁到某个台阶上。我故意闪了一脚,蹲了下去,顺手把枪藏到靠墙的一个角落里。受审时(无非是为什么我去捷克斯洛伐克?我在这里干什么?),我怕他们发现我的花招,浑身直打哆嗦。此时此刻,我心中有一种诚惶诚恐的喜悦,非常脆弱,像榛子花粉那样不堪触动,是杀人犯逃脱罪责的喜悦,喜形于金色的朝晖之中。至少,我杀人未遂,可以悄悄地沐浴在流苏晨光里。

  米凯利斯仍然爱着我。他对我的悲惨处境深有体会,早已把爱情化成了怜悯。神话英雄落难时沦为奴仆者大有人在。或许他暗中揣摩,别看我现在像爬虫一样受尽了委屈,说不定我正在韬光养晦,深谋远虑,终于会有一天摇身一变,突然长翅高飞。犹如神鹿在上帝的护佑下,奇迹般地逃脱了猎犬的成群围攻,而我的看守们也会被我的神通广大、法术无边吓得魂不附体。杀人犯赴刑场的滋味不好再尝了,虽然米凯利斯看我的眼光一如既往,但我已经不再爱他了。我之所以讲述这段同他一起历险的故事,就是要让大家明白,厄运正变本加厉地败坏着我的姿态,或者我心目中的英雄名败身裂,或者我自己在悲惨的泥淖中原形毕露。扎瓦也难逃厄运。我早已发现,他的强硬只不过是表面现象,甚至都不能说是故作姿态,本来就是一烘即软的透明胶做成的。

  谈论我的作家工作纯属画蛇添足。铁窗生活度日如年,不禁回忆起往昔的流浪、凄苦乃至悲惨的生活,以逃避无尽的烦恼。后来,我自由了,仍然抽空写作,目的是为了挣点钱。想到文学作品我只耸耸肩。不过,只要审视一下我写过的东西,今天就不难从中发现我孜孜不倦的追求,那就是要为过去名声狼藉的生灵、事物和感情昭雪正名。调动惯用的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来粉饰正名,未免天真幼稚,而且也易如反掌:我可以一挥而就。即便我走了捷径,也是白费笔墨,因为在我内心,这些事物,这些情感(出卖、偷盗、卑鄙、恐惧)根本无法调动你们惯用于贬义的形容词。

  在我即将投入写作之初,我为美折腰,真想赞颂英俊小伙子,或许爱屋及乌,对他的情感、态度和事物也要大加赞许。但今天我重读这些作品时,这些小伙子已被我淡忘了,他们留下的只是我歌颂过的特质,正是这种特质在我书中大放异彩,其光芒可与骄傲、英雄主义和勇敢无畏相媲美。我并不想方设法为他们开脱。不存在为他们辩解的问题。我只希望他们拥有名誉权。我的这一努力并非徒劳。我已收到了成效。要美化你们所不齿,我的理智对这种文字游戏顿感厌倦,岂能把揪心挠肺的东西都冠以堂皇的名目,我的思想与一切修饰语格格不入。无论是人、事还是物,只要一律处于赤裸裸的平等状态,我的思想便一概不加混淆地兼收并蓄。但我的思想不会对人、事、物进行掩饰。因此,我再也不想写作了,我搁笔不干了。然而,几天以来,报纸连篇累牍告诉我,世界局势令人不安。

  大家又谈起战争来了。焦虑的情绪与日俱增,战争准备也日益明朗(并非政客们振振有辞的声明,而是专家们言之凿凿的分析),可我却异常平静。我退避到我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我在那里安顿了一个惬意的然而也是残酷的观察哨,毫不畏惧地冷眼旁观人类的愤怒。我倒希望听到隆隆的炮声,死战的号角,以设置一个经过反复营造的寂静的避难掩体。我要使掩体层层加固,不断加厚,务使我反复咀嚼、津津有味的往昔历险远离战火。犹如春蚕吐丝,作茧自缚,一层又一层把自己裹包起来。我将致力于营造并体验我的孤独和不朽,除非我产生了一线愚蠢的牺牲愿望,叫我彻底摆脱我往昔的历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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