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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7)


  “正因为发疯,才非常考究。不过,尽管发疯,惟有贪吃似乎依然未改,每信必写用餐之事,真是出奇!给你的来信里也写过这些吧?”

  “唔,写了海参。”

  “老梅喜欢吃海参。难怪呀!还有呢?”

  “还写些大概是河豚和朝鲜人参等等。”

  “河豚配朝鲜人参,妙哇!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果吃河豚中了毒,就煎朝鲜人参汤喝!”

  “好像并非如此。”

  “不是也无妨,反正他是个疯子。就这些?”

  “还有这样的句子:‘苦沙弥先生!聊备清茶,呜呼尚飨!’”

  “哈哈哈……‘聊备清茶,呜呼尚飨’,这太刻薄啦!他一定是成心要治你一下。干得好!要喊天道公平君万岁的!”

  迷亭先生兴致勃勃,大笑起来。而主人,才知道他以极大敬意而反复捧读的书信,发信人原来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总觉得先前的热诚与苦心都已付诸流水,因而有气;并且,想到自己竟把疯人的文章那么煞费心机地玩味,又有些脸红;最后,既然对狂人作品那么赞许,自己是否也有点神经异常?因而又有些怀疑。愤怒、羞惭与疑虑,三者迸发,总有些如坐针毡。

  这当儿,有人大开房门,沉重的脚步声两步就到了门口,已经传来呼喊声:

  “劳驾,劳驾!”

  主人屁股很沉;相反迷亭先生却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不等女仆出去迎客,已经边问“是谁”,边两步窜出堂屋,跑到门口。迷亭到家,并不叫门,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这似乎有点叨扰;但他来者安之,主动担负起书童的接待任务,倒也带来了方便,不过,迷亭再怎么不客气,毕竟是客人;劳客人大驾去开门,主人苦沙弥先生却纹丝不动,真真岂有此理!如果是一般人,理应随即出马的。然而,他却偏不,这才是苦沙弥先生的本色。他若无其事地稳坐在座垫上。“稳坐”与“安居”,其意相似,实则大不相同。

  迷亭跑到门前,像连珠炮似的在和谁争辩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面对屋里嚷道:

  “喂!房东大人!有劳大驾,出来一趟。你不出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主人不得已,这才依然袖着手慢腾腾地走来。一看,迷亭正手拿一张名片蹲着和客人应酬,腰弯得低三下四。名片上写的是警视厅刑警吉田虎藏。和他并肩而立的是个二十五六岁、高个子、穿一身进口条纹服的英俊男子。奇怪的是他和主人同样袖着手默默地站立。此人总像在哪儿见过。咱家仔细端详,才知道岂止见过,正是前些天深夜来访、拿走了山芋的那名偷儿。啊,莫非这回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从正门光临啦?

  “喂,这位是刑警,逮住了前些天行窃的小偷,特来通知你出面的。”

  主人似乎这才明白刑警来干什么。他低着头,面对偷儿毕恭毕敬地施礼。他大概是觉得偷儿比虎藏先生长得更加仪表堂堂,便贸然断定他是刑警。偷儿肯定是要吃惊的,但又不便声明:“我是小偷!”只好佯作不知,依然袖着手站在那里。毋须说,因为他戴了手铐,叫他拿出手来也办不到。如果是正常人。看这光景,总会明白个七八分的。可是我家主人不比寻常,他有个毛病,总是无端地怕见官吏和警察,对大官儿的威风十分畏惧。不错,他也明明知道,按理说:警察者流无非包括自己在内的人们花钱雇来的门卫而已;但是一碰上实际,他便显得格外唯唯诺诺。因为主人的老子昔日曾是荒郊村长,过惯了对上峰弯腰施礼的生活,说不定这种秉性又传给了儿子呢。真是可怜极了。

  刑警感到主人很滑稽,笑眯眯地说:“明天上午九点以前,请到日本堤警察分局去一趟。失盗物品都是些什么?”

  “失盗物品有……”主人刚说了头,偏偏浑然忘却,记得的只有多多良山平的山芋。尽管他心里是在想:山芋呗,提不提的,倒没什么。不过,刚说“失盗物品嘛……”下边竟然词穷,这总有点显得呆头呆脑,不成体统。若说别人家被盗,猛然之间,可能说不清楚;而自家失盗,却不能明确回答,这会被当成尚未成年的证据。有念及此,才横下一条心来说:

  “失盗物品有……山芋一箱。”

  这时,偷儿似乎觉得非常滑稽,弓起身来将脸儿埋在衣襟里。

  迷亭哈哈大笑,说:

  “好像丢了点山芋,非常心疼哪!”

  只有刑警听得格外认真。

  “山芋是弄不回来了。其他物品差不多都到手啦。好吧,你去看一下就清楚了。还有,退还时要交一份收条,去的时候别忘了带图章……一定要在九点以前到日本堤分局,是浅草警察署管辖内的日本堤分局。那么,再见!”

  刑警独自哇啦啦,说罢而去。偷儿也随后出去。偷儿手被铐着,不能关门,门儿只得依然敞着。主人虽然诚惶诚恐,这时也显得不满,鼓起腮帮,砰的一声将门儿关了。

  “啊哈哈……你对刑警可非常尊敬呀!假如你总是那么谦恭和蔼,到也是个好男子。可是,你只对刑警恭恭敬敬,这就不怎么样了。”

  “可,人家费心费力来通知的嘛!”

  “通知怎么?那是他的职责呀!平平常常地接待,就满够意思啦!”

  “可,这不是一般的职责呀!”

  “当然,这不是一般的职责,是所谓侦探这种不招人喜欢的职责,比通常的职责还卑劣!”

  “喂,说这种话,你可要倒霉的呀!”

  “哈哈……那么,就不要再骂刑警了吧!不过,你尊敬刑警,还总算说的过去,至于你尊敬盗贼,可就不能不令人吃惊了!”

  “谁尊敬盗贼?”

  “你呀!”

  “我何曾结交过盗贼?”

  “何曾结交?不是你对盗贼客客气气的吗?”

  “几时?”

  “就是刚才,不是卑躬折节了吗?”

  “胡说!那是刑警呀!”

  “刑警能是那种派头吗?”

  “正因为是刑警,才是那种派头哪!”

  “真顽固!”

  “你才顽固哪!”

  “啊,首先请问:刑警到别人家,难道就那么袖着手,直挺挺地站着吗?”

  “谁敢说凡是刑警都不能袖着手?”

  “你那么凶,我可有点害怕。在你客套过程中,他可是一直站着不动的呀!”

  “刑警嘛,也许会有这种姿态的。”

  “真够主观,怎么说也不听。”

  “就是不听嘛!你不过嘴皮上说什么‘偷儿’‘偷儿’的,可你并没有当场见过那个偷儿破门而入。只是凭空想象,片面地一口咬定罢了。”

  谈到这里,迷亭绝望了,似乎觉得主人已不可救药,竟一反常态地默默无语;主人却以为难得一次说服了迷亭,十分开心。在迷亭眼里,主人因顽冥不灵而人格贬值;可是,在主人看来,正因为他固执己见,才比迷亭高出一等。人世间不时地会有如此咄咄怪事。有些人认为顽固到底就是胜利,然而那当儿,本人的人格却大大地贬值。奇怪的是,顽固者本以为至死也要保全面子,至于后人予以轻蔑,没人理睬等等,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这真是够幸福的了。据说这种幸福被名之为“猪猡的幸福”。

  “总之,明天你想去吗?”

  “去呀!叫我九点以前到,我八点就出发。”

  “学校怎么办?”

  “停课呗!学校算个什么。”主人说得很强硬,看来气魄还不小哩!

  “口气好大呀!停课行吗?”

  “行啊!我们那个学校是发月薪,不会扣我工资的,没事儿。”主人说得很坦率。若说滑头,也够滑头的;若说天真,也还蛮天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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