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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5)


  “如今的一切学问都是形而下学,好像不错,然而一旦有事,却毫不顶用。从前就不同。武士们干的都是玩命营生。他们平素就在养心,一旦有事,绝不慌张。您大概也知道,这可绝不是磨个球啦、搓根铁丝啦等等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

  “说得对!”主人依然虔诚地说。

  “伯父!所谓养心,就是用不着磨球,袖起手来打坐吧?”

  “叫你这么一说,可就糟了。绝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孟子甚至说:‘求其放心’①。邵康节②说过:‘心要放二。’还有佛门有个中峰和尚,他告诫人们说:‘绝不退缩!’都是很不容易懂的。”

  ①求其放心:《孟子·告子篇上》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②邵康节:北宋儒者,名雍,字尧天。“心要放”与孟子的“求其放心”相反,重视心灵的驰骋。


  “说到归终,还是没懂!到底该怎么办呢?”

  “你读过泽庵禅师的《不动智神妙录》吗?”

  “没有,听都没有听说过!”

  “心也,置于何处?置于敌人之体力活动,则为敌人之体力活动所收;置于敌人之长剑,则为敌人之长剑所取;置于杀敌之念,则为杀敌之念所摄。置于我之长剑,则为我之长剑所吸;置于我不会被杀之念,则为我不会被杀之念所得;置于他人之风姿,则为他人之风姿所溶。总之,心也,无处留存。”

  “一句不漏地全背下来啦?伯父的记性可真好。多么长啊!苦沙弥兄,听懂了吗?”

  “的确。”主人又是用一句“的确”遮掩了过去。

  “喂,问你哪,是这样吧?心也,置于何处?置于敌人之体力活动,则为敌人之体力活动所收;置于敌人之长剑……”

  “伯父!苦沙弥兄对这种事很内行哟!近来常在书房里养心哪!连客人来,都不去迎接,把心搁在什么地方了。所以,他没事儿。”

  “啊,佩服,佩服……你也一同修炼就好啦!”

  “嘿嘿,没那么大的工夫啊。伯父自己一身轻闲,所以认为别人也都在玩吧?”

  “实际上,你不是在玩吗?”

  “不过,‘闲中有忙’呀!”

  “看,你太粗心,就凭这点儿,我说你非修养不可。成语说的是‘忙里偷闲’,没听说过‘闲中有忙’。”

  “是的,未之闻也。”主人说。

  “哈哈哈,这下子我可招架不住啦。伯父,好久没尝啦,偶尔去吃一顿东京的鳝鱼怎么样?再请你吃几杯。从这儿坐电车,转眼就到。”

  “吃鳝鱼倒是好事,不过,今天约定去见杉(读沙)原,我就不能奉陪了。”

  “是杉(读山)原吗?那老爷子还硬实吧?”

  “不是杉(山)原,是杉(沙)原嘛。你竟胡诌八扯,真糟糕。念错别人的姓名是失礼的。今后要很好地注意!”

  “可,不是明明写的杉(山)原吗?”

  “写的是杉原,可念的时候要念成杉(沙)原。”

  “怪啦。”

  “这有什么怪的?习惯读法,自古有之嘛,蚯蚓的和式读法是‘咪咪兹’,这就是习惯读法,与‘瞎眼睛’读音相同;把癞蛤蟆读成‘卡衣路(蛙)’,道理也是一样的。”

  “嘿?高见!”

  “把癞蛤蟆打翻在地,它就仰颏,仰颏的读音是‘阿欧牟气尼卡衣路’,因此习惯上就叫癞蛤蟆为‘卡衣路’。把篱笆叫做竹篱,把莱茎叫做菜杆,也都一样。把杉(沙)原念成杉(山)原,那是乡巴佬的话。不谨慎些,可要被人家笑话。”

  “那么,现在去杉(沙)原家吗?真麻烦。”

  “怎么?若是你不想去,那也行,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能去吗?”

  “走去困难。给我叫个车,从这儿坐车去吧!”

  主人唯唯称是,立刻派女仆向车夫家跑去。老头儿没完没了地道别,将圆顶礼帽戴在小髻上。他走了,剩下迷亭。

  “他是你的伯父吗?”

  “是我的伯父!”

  “好嘛。”主人复又在坐垫上打坐,袖着手陷入沉思。

  “哈哈哈,是个豪杰吧?我也以有这样一位伯父而感到荣幸。不论带到什么地方,总是那副风度。吃惊吧?”迷亭觉得让主人吃惊,他非常开心。

  “哪里?没怎么吃惊。”

  “连这都不吃惊,你可真够沉着啦。”

  “不过,你那位伯父有些地方似乎很了不起。诸如提倡精神修养等等,非常值得敬佩。”

  “值得敬佩吗?你如果现在是六十岁上下,说不定也和伯父一样成为时代的落伍者呢。加油吧!若是轮着班当个落伍者,那就太死心眼儿了。”

  “你总担心落伍。但是,在一定的时空,落伍者反倒了不起哟!首先,如今的学问,只有向前向前,绵绵无尽,永不满足。如此看来,东方学问虽然消极,却富于韵味,只因讲求精神修养。”主人把以前从哲学家听来的话语仿佛自己的学说似的陈述下去。

  “你可真了不起哩!怎么,好像讲起八木独仙的学说了。”

  听了八木独仙这个名字,主人蓦地一惊。说起来,前此造访卧龙窟,说服主人后飘然而去的那位哲学家,正是八木独仙。主人刚才一本正经宣传的那一套,正是从八木独仙那里现买现卖的。迷亭以为主人不知道那位哲学家,在千钧一发之际指出这位先生的名字,不消说,这暗暗地使主人临时乔装的假相受挫了。

  “你听过独仙的讲演吗?”主人心慌意乱,叮问了一句。

  “听没听过?他的学说,从十年前在学校直到今天,毫无改变。”

  “真理不是那么乱变的,也许正因为不变,才值得信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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