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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1)


  迷亭说:“朗诵会么,前几天请他吃‘橡面坊丸子’时,他曾提起过。他说无论如何,第二次集会时也要邀请知名的文人开一个大会。还说届时希望先生务必光临。后来我问他下次集会还打算演出近松作品中现实题材的剧本吗?他说:‘不,下次要选个更新颖的剧本,叫《金色夜叉》①。’我问他扮演什么角色,他说他扮演女主角阿宫。东风扮演阿宫,多有意思!我一定出席,为他喝彩。”

  ①《金色夜叉》:日本作家尾崎红叶(一八六七——一九○三)的长篇小说名。

  寒月阴阳怪气地笑道:“真有意思!”

  主人说:“不过,东风君不论到哪儿总是那么诚恳,毫无轻薄之处,这很好,与迷亭之流大相径庭哟。”

  这分明是对安德利亚、孔雀舌以及橡面坊丸子三项仇口的全面复仇,但迷亭却毫不介意地笑道:

  “如我者流,横竖是些‘行德镇的菜板’,八面光①嘛!”

  ①行德镇的菜板:日本千叶县的行德镇盛产蛤蜊,因此,当地住户的菜板都被蛤蜊壳磨坏。日文蛤蜊叫做“马鹿贝”,马鹿是蠢的意思,被它磨破的菜板,象征世故。

  “说得不差。”

  老实说,主人并不理解“行德镇的菜板”是什以意思。但他不愧为教师,已经惯于蒙混过关。在这紧急关头,他将教坛上的经验运用于社交了。

  寒月先生率直地问道:“‘行德镇的菜板?’此话怎讲?”

  主人却硬是把“行德镇的菜板”压下不表,望着壁龛说:

  “那枝水仙,是我年末从澡塘回来时顺路买下,插在花瓶里的。花期还很长哩。”

  迷亭像演杂技似的,在指尖上旋转着烟袋杆,说:

  “提起年末来了。去年年末,我真的有过一段非常神奇的经历哪!”

  主人觉得“行德镇的菜板”已被抛到九霄云外,这才松了口气。原来迷亭先生所谓的神奇经历,故事如下:

  “没错,记得是去年年末二十七日。那位东风君事前通知我:‘将趋府拜访,万望能领教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高论,并希借宿一宵。’我从清早就殷切恭候,而此公却迟迟未到。午饭后,我正在炉边读巴里·培恩①的滑稽小说,住在静冈的家母来信了。”

  ①巴里·培恩:(一八六五——一九二八)英国幽默小说家。

  “老人嘛,总拿我当孩子。‘严寒时节切莫出门’啦,‘冷水浴时定要生好火炉’啦,‘室内要保温,否则会受风寒’啦,诸如此类,注意事项多着哪。的确,父母委实高尚,外姓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这番话的。就连我这个粗心汉,此时也深受感动。就凭这封信,我总这么游手好闲,也太不像样子,必须写出伟大的著作,以求光宗耀祖。我希望在老母有生之年,使天下人都知道明治文坛上有我这么一位迷亭先生。

  “我又接着读下去,信上还说:‘你们那些人太幸福了。自从和俄国打仗,年轻人都付出了巨大辛苦,为国效力;而你们,即使在这岁末年关,也过得像新正大月似的,玩得很开心——其实,我哪里像母亲想象中那样玩过呀——再往下看,可就祸不单行了。信中列举我的一些小学同学这次出征,有的阵亡,有的负伤。我一一念那些名字,不知怎么,竟涌起尘世乏味、人生无聊之感。妈妈最后说:‘母已日薄西山,新春杂煮①之宴,料也仅此一度了’……

  ①杂煮:即年糕汤。

  “写得多么悲惨!我心中更加郁闷,巴不得东风君快些光临才好。但东风先生却干等也不来。不久,终于吃晚饭。我想,给家母写封回信吧。于是,只写了十二三行。家母来信,长达六尺以上,而我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一向写十行左右,肯定搁笔。整天坐着不动,胃口十分难受。忽然想叫东风来时在家等等,我先出去寄信,顺便散步。

  “不料,我并没有去富士见町的邮局,竟不知不觉向大坝三号街走去。偏偏那天晚上有点阴天,寒风从护城河扑来,透骨地凉。从神乐坂①开来的火车哞的一声从坝下驶过。太凄凉。日暮、阵亡、衰老、无常,这许多念头在我头脑中飞驰旋转。常听说有些人上吊,大约就是在这种心情下忽然鬼迷心窍想要寻死的吧!我微微抬起头,往坝上一瞧,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那棵松树下。”

  ①神乐坂:东京都地名。古来的繁华地,市庙甚多。

  “那棵松树?哪棵?”主人短刃相接。

  “上吊那棵松树呀!”迷亭说着一缩脖。

  “吊颈松不是在鸿台①吗?”寒月也来推波助澜。

  ①鸿台:又名国府台,位于千叶县市川市西北高地。

  “鸿台那棵是悬钟松,大坝三号街那棵是吊颈松。若问为什么叫吊颈松,自古相传,无论任何人,一来到这棵松树下就想上吊。上有几十棵松树。可一旦有人上吊,瞧吧,准是吊在这棵松树上。年年总有两三个人在这儿上吊,而其他松树却怎么也勾不起寻死的念头。但见那棵吊颈松,恰好枝桠伸到大路上。啊,风姿多美!就那么空闲着怪可惜的。很想看看能有人吊死在上面。我四周一瞧,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没办法,是否我自己去上吊?不,不,我若去上吊,可就没命喽!危险,别去!但是,有个传说:古希腊的宴席上模拟上吊,以助酒兴。那花样是:一人上台,将头部伸进绳套。这时,有人将吊台踢倒。在撤走吊台的同时,给被套住脖子的人松绑,他便跳下台来。假如这事属实,大可不必惊慌,何妨试上一试!我将手搭在松枝上,那松枝乖乖地弯了,弯曲的样子真美。我想象着吊紧脖子以后身子婆娑摇曳的舞姿,不禁欣喜若狂。我一定要上吊!可是又想,如果东风君驾到,空自等候,叫人怪不忍心的。那么,还是先见东风,如约交谈,然后再去上吊吧!于是,我便回家了。”

  “这么说,你是拣了条命喽?”主人问。

  “有意思!”寒月笑眯眯地说。

  “回家一看,东风君没来,却寄来一张明信片,上写:‘今日有事,不能赴约,容后竟日奉陪。’我总算放下心了。喜的是这一来,可以毫无后顾之忧而自缢了。我连忙穿上木屐,疾步返回原处。一瞧……”说着,他朝主人和寒月的脸上煞有介事地瞟了一眼。

  “一瞧又怎么样?”主人有些性急起来。

  “渐入佳境喽!”寒月搓弄他的外衣衣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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