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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好啦,它走啦,”她说,“多刁的东西——只要行,它们总要这样留一手。”

  猪最后冷不防来的那个猛烈动作,叫裘德打了个趔趄;他刚想稳住,就把装血的桶踢翻了。

  “你瞧瞧!”她大喊大叫,勃然大怒。“我做不成血肠啦!东西糟蹋啦,全怪你!”

  裘德把桶放正了,但是冒热气的血只剩下三分之一,大部分泼到雪上面——那情景叫那些平常只知道吃猪肉的人会觉着惨。肮脏、丑恶吧。那畜牲的嘴唇和鼻孔变青了,又变白了,四肢的肉也松弛了。

  “感谢上帝啊!”裘德说。“它死啦!”

  “宰猪这个脏活儿怎么扯得上上帝,我倒要知道知道!”她不屑地说。“穷人得吃饭嘛!”

  忽然他们听见旁边有说话声音。

  “干得好呀,你们小两口儿!就是我干,也比你们好不到哪儿。”

  沙哑的声音是从园门那边过来的;他们从宰猪地方抬头一看,只见查六先生魁梧的身子靠在篱笆门上,用评审的眼光考查他们演的这出戏。

  “你还好意思站在那儿说风凉话呢?”阿拉贝拉说。“你这么一耽误,肉里头就留了血啦,一半肉不值钱啦!要二十磅赚一先令,就没那么多啦!”

  查六表示了歉意。“你本来可以多等会儿嘛。”他说,摇摇头。“用不着急嘛——再说你这会儿是重身子,才娇贵哪,太太。你可太大意啦。”

  “这就用不着你操这份心啦。”阿拉贝拉说,笑起来了,裘德也笑了,听他这么说,既觉得逗乐,又感到强烈的苦涩味儿。

  查六既然耽误了宰猪活儿,为弥补起见,刮剔起猪毛来就格外卖劲。裘德自以为堂堂男子汉,不该于刚才那样腌臢勾当,感到很不适意;不过他心里也明白,他这么想实在有悖一般情理,何况他不干,也会有人替他于,还不是一样嘛。那个跟他同属天地万物的东西,已经血染白雪了,令他这个自命主持公道的人,姑且不提他这个基督徒吧,感到极端的悖谬。可是他对这类事情也想不出来什么补救之良方,纠正之善策。他妻子称他为心慈面软的二百五,无疑是说对了。

  现在他讨厌再走去阿尔夫瑞顿的那条路,因为老觉着那条路嬉皮笑脸地对他不转眼地瞪着,路两边的东西老是叫他回想起当初跟妻子谈情说爱时的情况;为了不看它们,他上下工一路上,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可能,就一边走一边看书。然而他有时也觉得,光泡在书里,既摆脱不了庸俗,也没法获得不平凡的思想,何况凡干活的人的趣味现在都是一个样。他经常走过河边他跟阿拉贝拉初次相识时那个地点,有一天听见从前跟阿拉贝拉一伙的一个姑娘正在棚子里跟一个朋友聊天,聊的题目正好是他。说不定她们已经从远处望见他过来了,她们万没想到因为棚壁太薄,她们聊什么,他路过时候都听见了。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都是我指点的!‘想做生意,就先别怕赔本儿。’我说。要是我不指点,她可当不了他房里头的呢。”

  “我可千信万信,她跟他说了她已经怀了……她明知道根本没那回事儿……”

  那个女人究竟怎么指点阿拉贝拉,他就得要她当“房里头的”,或者说做他的老婆?往这上面一想真是觉得可憎到了极点,他心里不由得痛楚万分,以至于过草房之门而不人,把工具篓子往园子里头一扔,决心去看望老站婆,在那儿混顿晚饭。

  这一来他到家就很晚了。不过那会儿阿拉贝拉还忙着用死猪肥膘熬油呢,因为她出去逛了一天,把事耽误了。他生怕自己因为一时听到那些话,就对她说出不中听的话,所以一直不吱声。但是阿拉贝拉倒唧唧呱呱没个完,其中一件事就是她需要点钱;她瞧见他口袋里书鼓着,就又说,他应该多赚点钱才对。

  “一个当学徒的工钱一般是养不起一个老婆啊,我的亲爱的。”

  “那你就不该要一个嘛。”

  “得啦吧!你这话太差劲喽!你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嘛。”

  “我要对着老天爷起誓,我那会儿想的,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韦伯大夫也这么想的。没这宗子事,你倒是称心如意啦。”

  “我可不是这意思。”他赶紧说。“我指的是以前的事。我知道不是你的错;可是你那些朋友替你出了坏点子。要是她们没这样干,要么你当时没听她们的,咱们这会儿哪能捆到一块儿呀,用不着绕着弯儿说啦,这一捆可把咱们俩都害苦啦。这未免叫人太难受啦,可这又一点不假啊。”

  “谁跟你议论我朋友来着?什么点子?你非告诉我不行。”

  “呸!我就不说。”

  “你要说——你该说。你要是不说,就是变着法儿冤枉我。”

  “那好吧。”于是他用很和缓的口气把人家无意中露给他的那些话大致说了说。“不过我决不想为这个纠缠不清。咱们别再说啦。”

  她的守势一败涂地了。“这算得了什么,”她说,皮笑肉不笑的。“随便哪个女人都可以这么干嘛。出了事怪她自个儿就是啦。”

  “你这话,我可决不承认,贝拉。她那么干,要是没带累男的一辈子受罪,反过来没因为男人胡来,带累她自个儿一辈子受罪,那还说得过去;她那么干,要是出于一时半会儿意志薄弱,把持不住,而且一时半会儿也就过去了,哪怕一年才过去吧,那也还情有可原。可要是男的是个老实人,那么干的结果,影响深远的话,那她就不应该那么干了,老把他套住不放了。反过来,他要是不老实,她也不应该老把自个儿套住不放啊。”

  “照你看,我从前怎么干才好呢?”

  “你得给我点时间想想……你干吗晚上紧着熬油呢?算啦,好不好?”

  “那我就得明儿一大早干啦。这东西放不住。”

  “好,好——就这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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