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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经师继续朝前走去,绕过教堂的后殿,进入圣器室。这是一间有四个高高拱顶的十字形大厅,宽敞而冷清。四面墙壁都有栗树做的橱柜,里面放着衣服和各种祭把用品。橱柜上端悬挂着一幅幅画,作者一般都不太有名,大部分是古画,也有几幅当代名画家的复制品。画与画之间挂着几面陈旧的镀金烛台镜,上面积满了灰尘和苍蝇屎,早已照不见人影。圣器室的中间放着一张黑色的大理石桌子,占据了很大一块地方。两个穿红袍的小侍僧正在将几件十字褡①和雨衣放在橱柜里。“公鸽”身穿一件肮脏的教士服,袒露着胸口,脑袋上戴着一个巨大的假发套,长发一直拨到后颈。这时,他正在一个角落里打扫卫生。也不知怎么一回事,一只猫跑进了天主教堂,弄得里面脏污不堪。“打狗人”大发雷霆,两个小侍僧假装没有听见,继续干他们的事。“打狗人”连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嘴里却骂骂咧咧地说,要狠狠地惩罚他们,主要是让他们的肚子吃点苦头。讲经师摆出对这种与神圣的宗教毫不相容的粗暴行为不闻不问的样子,继续朝前走去。他在圣器室的另一端走到几个人的面前。他们正在轻声交谈,心里想尊重圣地,实际上都在亵渎神灵。他们是两男两女,四人的脑袋都略向后仰,正在看一幅画。从拱顶狭窄的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照到了画面上便显得十分暗淡。他们正瞧着的那幅画几乎完全处于黑暗中,犹如墙上的一大块黑斑。唯一能看清的只是一个人的前额和一只骨瘦如柴的光脚的脚背。然而,堂萨图尔尼诺·贝尔穆德斯却花了整整五分钟时间对那两位女士和那位先生讲解这幅画的妙处。他们怀着一片虔诚,张着嘴巴倾听这位考古学者的讲解。讲经师几乎每天都见到堂萨图尔尼诺忙着这方面的事情。凡是外地去斐都斯塔的有身份的人,总要通过各种关系找贝尔穆德斯,让他陪同参观天主教堂和恩西马达的文物古迹。堂萨图尔尼诺是个大忙人,但每天下午三时到四时半这段时间里,他总是用来让那些正派的人(他是这么说的)来考验自己拥有的考古学知识和工作热情。他认为,自己不但是省内考古学的第一把手,而且也是西班牙最高雅、最有礼貌的人士。他不是教士,但他算得上半个教士。他身穿一件从上到下一片黑的长袍,那长袍依照弗里西利斯(达尔文主义者,我们以后会见到他的)的说法,有点像教士的法衣。他认为这也是受环境影响的结果,如果堂萨图尔尼诺有勇气再生出个贝尔穆德斯来,那这个孩子将来至少是个副主祭。这位考古学家个儿不高,短头发像黑色的猪鬃刷子一样又粗又硬,过早的秃顶使前额显得特别宽大。他认为自己并不老。“我年纪还像我主耶稣基督一样大呢。”他自以为说了一句很得体的俏皮话,实际上却显得庸俗不堪。他的外形有点像教士,有一次人们真的将他当成了教士。打那以后,他就将黑得像中国墨一般的一脸大胡子修剪得短短的,像公园里的黄杨木一样。他的嘴巴很大,高兴时张嘴一笑,嘴就大得从这边的耳根咧到那边的耳根。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每当这个时候人们便能理解贝尔穆德斯为什么老是说自己肠胃不好,消化不良,便秘严重。他一笑起来,便满脸堆起皱纹,模样很像肚子痛时做出的苦脸。贝尔穆德斯为了将自己装成是斐都斯塔最超凡脱俗、最富有同情心的人,常常露出这样的微笑。他不但阅读历史书和各种古书,还常常读巴黎出版的格调高雅的心理小说。至于他外形很像教士的问题,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他曾经去定制过像花花公子穿的时装那样漂亮的礼服,可是,裁缝吃惊地发现,就是穿上了这样的礼服,堂萨图尔诺②也还是像个教士,而那种礼服就变成教士服了。他平常总是像戴着孝,尽管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他的帽子上常常要镶块黑纱③,因为他总是将自己看成斐都斯塔贵族们的亲戚,凡是贵族家办丧事,他准会去哀悼一番。在他心灵深处,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情种,因此,对考古学的钟情只能被看成是一种感情的转移了。他在法国和西班牙文学名著中读到那些上流社会的人物在感情上受的折磨跟他本人受的煎熬大同小异。于是,他很快便确信,对他来说,只是缺乏那样的机会和场合而已。斐都斯塔的姑娘们都不理解他,而他也暗中承认,自己从来不敢走到姑娘身边去谈情说爱。

  ①神父做弥撒时穿的无袖长袍。

  ②即上文的萨图尔尼诺。

  ③表示服丧。

  他认为,也许那些已婚女人(至少是其中几个吧)会更好地理解自己。第一次产生这个念头时,他整整一个星期感到内疚,但不久这个念头再次出现。其实,在他自己读到过的小说中,情况也是这样的。那些女主人公都是有夫之妇,一般都不太正派,后来在爱情和虔诚的信仰的召唤下,终于改过自新。于是,他认为,只要感情是真挚的,就是爱上一个已婚女子,甚至向她吐露内心的情意也是正常的。堂萨图尔尼诺真的爱上了一个已婚女人,然而,在她身上出现的情况和那些未婚姑娘一样,他还是不敢向她吐露真情。当然,他会运用自己的眼神,会通过《圣经》中的典故和东方的寓言故事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可他钟情的这位太太偏偏不理会堂萨图尔诺的眼神,对他说的典故和寓言也毫不理解。等堂贝尔穆德斯一走,她就说:

  “我不明白这位堂萨图尔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学问,真像个书呆子!”

  这位太太在斐都斯塔人们都称她为庭长夫人,因为她眼下已退休的丈夫当年当过民事法庭庭长。她一直不了解这位考古学者对自己的炽热的感情。于是,这位多情的年轻学者不想再单相思了。实际上,他不是个爱情十分专一的人,只要哪个女人对他多看上一两眼,他便会神魂颠倒。四年来,几乎每场舞会,每次聚会他都要参加;他也常常去看戏,去散步,但每次舞会上,跳完了交谊舞(他从来不敢跳华尔兹和波尔卡舞),太太们总会说:

  “这个贝尔穆德斯怎么过去没有见到过呢?”

  大伙儿都认为他像个隐士,这使他非常恼火。不错,他确实从来没有品尝过做爱时的快感,但这件事也要公之于众吗?是的,他每天一定要做八点钟的弥撒,这就像他每月要领两次圣餐一样,这是一种信仰,不会妨碍他成为他自己宣告的那种善于交际的人。人们知道吗?是谁在夜深人静时,孤单单地在斐都斯塔人常说的女仆们出来活动的时间里,蒙头盖脸,小心翼翼地来到罗萨里奥街,又趁黑拐进金塔那路,走过几条街道后来到面包广场的游廊,又越过思西马达区,最后进入拉科罗尼亚区?就是堂萨图尔尼诺·贝尔穆德斯这个神学博士、民法和宗教法博士、哲学和科学硕士。他还是《罗马时期的斐都斯塔》、《哥特时期的斐都斯塔》、《封建社会的斐都斯塔》、《基督教的斐都斯塔》和《变化中的斐都斯塔》等书的作者。正是他,身穿斗篷,头戴软帽,乔装打扮,走出家门。他这么做是怕人家会将他认出来。他去干什么?他孤身一人,感到寂寞、苦闷,需要到外面走走,散散步,让身体累一些,以消除不正当的欲念;有时他头脑中也会出现邪念,但他很快地意识到这是犯罪。他确信他不会犯罪,这倒不是他道德方面有多高尚,他主要是感到害怕。恐惧产生不可战胜的力量,使他悬崖勒马。夜里出来时,他会走进一条肮脏的小胡同,来到一座黑洞洞、脏兮兮的房子的门前。这时,他会突然猛醒,立即回头,走上宽阔的街道,朝他原来的天地走去,嘴里唱着《贞洁的女神》、《潇洒的斯皮尔托》或《坚强的圣徒》等歌曲,心里想着自己孩提时代喜欢的东西或自己看过的小说中的某个女主人公。

  操守的胜利是很幸福的事。神灵的意志在这儿起了明显的作用。堂萨图尔诺加快步伐,朝家里走去。由于战胜了自我,他激动得淌下了眼泪,泪水将斗篷都弄湿了。

  晚饭后,他便关上自家(也是他的工作室)的门,有时在煤油灯下赋诗,有时在著书立说。然后,他上床就寝。他对自己深感满意,认为这样的生活非常幸福。虽说有人诽谤他,但随他们说去吧,怎么说他也不在乎。一躺到柔软而舒适的床上,堂萨图尔诺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开始想入非非,想自己向往的城市巴黎发生的爱情故事。这时,庭长夫人的形象会不断地出现,有时他和她或者其他漂亮的夫人进行兴味盎然的对话,有时这些充满睿智的女人和他这个聪明的男子进行辩论。考古学者便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唇枪舌剑中渐渐进入梦乡。

  次日晨,堂萨图尔尼诺一醒来便心情不好,胃痛,肚胀,非常悲观。“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他自言自语地说,随即从床上起来,决心振作精神,做好工作。他用冷水冲脖子,用海绵擦身。也许爱整洁(这是穆罕默德大力倡导的)是《变化中的斐都斯塔》一书的作者拥有的最大优点。冲洗干净后,他便去做弥撒,力图使自己成为福音书要求的新人。每天早上,这个耶稣基督的虔诚信徒确信自己在慢慢地获得新生。因此,在精神上他不会衰老。但这倒霉的胃却一直在折磨他,他怎么进行忏悔自责也不管用。它还告诉堂萨图尔尼诺,他不能只管灵魂,也要重视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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