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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合作主义者科斯托耶德一阿穆尔斯基无论是在沙皇时代还是现政府的治下,都受到所有看守的敬重,他和他们也总保持一种亲密的关系。这回他也不止一次请押送兵注意瓦夏所处的无法容忍的境况。后者也承认这的确是骇人听闻的误会,不过又说在手续方面中途还不能了结此事,只好指望到了目的地之后再去澄清。

  瓦夏是个五官端正、长相很好的孩子,酷似肖像画里的沙皇御前侍卫和上帝身边的小天使。他少有地喜欢整洁,并能够保持。这孩子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到大人们脚边的地上,两手交叉着拢住膝盖,仰起头听他们的谈话。每逢这种时候,从他那忍住眼泪不哭或含笑不露而引起的面部肌肉的动作上,就能判断出人家说的是什么。他那表情丰富的脸就像一面镜子,反映着谈话的内容。

  科斯托耶德坐到上铺日瓦戈一家人这里来做客。他滋滋响地吸吮着请他吃的一块兔子的肩肿骨肉。这人特别怕穿堂风和感冒。“怎么一个劲地吹!从哪儿来的风?”他一边问,一边改换坐的位置,想找个避风的地方,最后总算在一个风吹不到的地方坐定了,就说:“这下子行啦。”他啃完了骨头,舔净了手指头,又用手帕擦了手,并且向男女主人道了谢,又接着说道:

  “你们这儿窗缝透风,应该堵上。不过渐渐还是回到刚刚争论的正题吧。您说得不对,医生。油煎兔子肉——这当然是了木起的美味。不过,要是因此认为农村的生活挺不错,对不起,这种看法至少是过于轻率,这个认识的飞跃也太冒险了。”

  “唉,您先别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反驳说,“请看看这些车站。树木没有被砍掉,栏栅围墙也完好无缺。还有这些小市场!还有那些卖东西的妇女!想想看,这够多么心满意足!有些地方还过着正常的生活,还是有人高高兴兴的。木是所有的人都唉声叹气。这一切都能说明问题。”

  “那好,就算如此吧。不过,这并不真实。您从哪儿得出这个结论?您不妨离开铁路走出一百俄里去看看。农民到处接连不断闹事。您一定要问,他们反对的是谁?既反对白党,也反对红色分子,这就要看是谁掌权。您一定又要说,好哇,这种乡下人是任何一种制度的敌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要的是什么。对不起,您不要过早地得意。他们要比我们知道得更清楚,不过,他们要求的完全不是你我所要求的那些。

  “一旦革命唤醒了农民,他们就认定几百年来梦想的一家一户的独立生活就要实现,希望能靠自己双手劳动建立无政府的田园生活,不隶属于任何方面,也不向任何人承担义务。但是从被推翻的旧的国家体制的束缚下解脱出来以后,他们又落入了新的革命的超国家体制的更狭窄的夹缝。所以农村就要作乱,什么地方都不安定。您还在说农民心满意足。老兄,您是什么都不了解,依我看,您也不想了解。”

  “那又怎么样,我当真也不想了解。完全不错。啊,您先别忙!我为什么要全都了解呢,为了这个还得费力气吧?时代共木买我的账,而是随心所欲地强加于我。现在我也要蔑视一下事实。您刚才说,我的话不符合实际。可是,如今在俄国还有没有实际呢?我认为,实际已经被吓得躲了起来。我宁愿相信农村已经取胜而且正走向繁荣。如果连这一点也是糊涂认识,那么我该怎么办?我将靠什么生活,听信谁的?但是我要生活,我是个有家室的人。”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把手一挥,让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去和科斯托耶德争论到底,自己挪到铺位边上,探头去看下边的人在干什么。

  在下边,普里图利耶夫、沃罗纽克、佳古诺娃和瓦夏几个人正在一起谈话。因为火车离故乡越来越近,普里图利耶夫就说起了到那里去的路途,在哪一站该下车,下一步怎么走,是徒步还是骑马。瓦夏听到说起那些熟悉的家乡村镇,两眼亮闪闪地不断站起身来,兴奋地重复看那些个地名,因为数说这些地名对他来说就已经像是一个神奇的童话。

  “您是在苏霍依渡口下车吧?”他气喘吁吁地问。“那还用说!是我们的会车站!然后,您大概朝布依斯克耶村那个方向去吧?”

  “对,往下就走布依斯克耶土路。”

  “我说的就是它——布依斯克耶乡道。布依斯克耶村,哪能不知道!我们就是从那里拐弯,到我们那儿去得往右走,一直往有,直到韦列坚尼基镇。要是到您那里去,哈里托诺维奇叔叔,我看是该往左,朝离开河的方向走。听说过佩尔加河吧?那还用说!就是我们的那条河。到我们那儿去是沿着河岸走,照直顺着河岸。我们的韦列坚尼基镇就在这条河上,在佩尔加河上游不远的地方,那就是我们村。村子在陡岸边上,河岸真陡!我那地管它叫采石场。站在那里都不敢往下看,就这么陡。简直就像要掉下去似的。一点儿也不假。那里的人都会开采石头,做磨盘。我妈妈就是韦列坚尼基镇的人。还有两个妹妹,阿廖卡和阿里什卡。帕拉莎大婶,佩拉吉娜·尼洛夫娜,我妈妈也和您一样,长得又白又年轻。沃罗纽克大叔!沃罗纽克大叔!我以基督上帝的名义求求您……沃罗纽克大叔!”

  “干什么?你怎么总像布谷鸟似的反反复复地叫我‘沃罗纽克大叔,沃罗纽克大叔’?难道我不知道我不是大婶?你想要干什么,求我什么?让我悄悄地放了你?你说,是不是?放了你,我可就完蛋啦,蹲小房子去啦!”

  佩拉吉娜·佳古诺娃心不在焉地朝一边远处的什么地方张望,默默地不说一句话。她用手抚摩着瓦夏的头,在想什么心事,一面拨弄着他那淡褐色的头发。她偶尔用点头、眼神和微笑向这孩子作暗示,意思是让他放聪明些,不要公开当着大家的面和沃罗纽克说这件事。她似乎是说,过一段时间,问题自然就会解决,只管放心好了。

  当旅途远离中部俄罗斯地带向东方延伸以后,意外的情况就不断发生。列车开始穿越不安定的地区,那一带是武装匪帮出没、不久前才平息了叛乱的地方。

  列车在旷野频繁停车,车厢周围有拦阻的队伍往来巡视,检查行李和证件。

  有一次夜里又停了车。没有人查看车厢,也没有让大家起来。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出于好奇,同时也怕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从取暖货车上跳了下去。

  夜色漆黑,列车看不出为什么偶然地停在正常区间的一个路标附近,路基两边是一片人工种植的云杉林。比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先下去的几个邻座的人,在取暖货车前的地上跺着脚,告诉他说,据了解并没出什么事,似乎是司机自己停的车,理由是这一带有危险,如果探路的检道车不能确保这个区间情况正常,就拒绝继续开车。据说,旅客代表已经去劝说他,必要的话还可以塞点儿钱。可是,又风传水兵们也插手干预,这些人可要把事情搞坏。

  就在大家向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说明情况的时候,路基前方机车旁边一片平坦的雪地像筹火的闪光一样,被机车烟筒和取暖炉灰箱里迸出的火星照亮。其中的一道火舌突然照亮了一小块雪地、机车和几个顺着机车旁边跑过去的人影。

  前面的人影一闪,看来大概就是司机。他跑到踏板一端,向上一跳,越过缓冲器的长杜就从视线中消失了。在后面追赶的几个水兵接着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他们也是跑到踏板一端,跳起来在空中一闪,落下去就不见踪影了。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被看到的景象吸引住了,就和另几个好奇的人朝前边的机车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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