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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1)


  人们习惯于把缪法·德·伯维尔夫人称之为萨比娜伯爵夫人,以免与前一年谢世的伯爵母亲的称谓相混淆。萨比娜伯爵夫人每逢星期二都在她的公馆里接待客人,公馆坐落在米罗梅斯尼尔街,就在庞蒂埃夫街的拐弯处。这是一座方形大建筑,缪法家已经在此住了一百余年了。房子的正面临街,又高又黑,毫无生机,阴森得像座修道院,高大的百叶窗,几乎总是关得严严的;屋子的后边,有一个土壤湿润的花园,花园的一端,长着几株树,树长得又高又细,仿佛在寻找阳光,枝桠高出了石板瓦屋顶。

  本周星期二,已经临近晚上十点钟了,客厅里才来了十来个客人。倘若来的客人都是亲密好友,她就既不开小客厅,也不开餐厅。这样,大家显得更亲密一些,还可以围着火炉聊天。客厅又大又高,有四扇窗户朝向花园,现在已是四月底了,天气多雨,虽然壁炉里燃着大块劈材,大家仍然感到花园里有一股湿气袭来;白天,淡绿色的光线把房间里照得若明若暗;但是,到了夜晚,台灯和吊灯都点亮后,这间客厅里却显出一派庄严气氛,陈设有拿破仑时代式样的笨重桃花心木家具,有黄丝绒的帷幔和椅套,上面印着光滑如缎的大图案。进了这间客厅,仿佛置身于冷冰冰的庄严气氛中,置身于古老的习俗之中,置身于一个流逝了的散发着虔诚宗教气息的时代之中。

  壁炉的一边,有一张方形扶手椅,木质坚硬,椅罩布面粗糙,伯爵的母亲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去世的。在壁炉的另一边,也就是那张扶手椅的对面,萨比娜伯爵夫人坐在一张深座椅子上,椅垫是红绸做的,柔软得像鸭绒。这是客厅里唯一的现代家具,在严肃的气氛中,摆着这样一件新奇的东西,显得很不协调。

  “这么说来,”年轻的伯爵夫人说道,“波斯沙赫①要到我们这里来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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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斯(或伊朗)国王的称谓。

  她们谈论那些要来巴黎参观万国博览会的王公贵族。好几位太太围着壁炉坐着。杜·荣古瓦太太有个兄弟是外交官,已经完成出使东方任务归来,现在由她来介绍纳札尔·埃丹宫廷的详细情况。

  “你不舒服吗,亲爱的?”尚特罗太太看见伯爵夫人打了一个哆嗦,脸色发白,问道。她是一个冶金作坊主的妻子。

  “不,一点也不,”伯爵夫人笑着回答道,“我身上有点冷……这间客厅生火后,要好长时间才能热起来!”

  她用忧郁的目光望着墙壁,一直望到天花板。她的女儿爱丝泰勒,芳龄十八,已到青春期,身材颀长,毫不引人注目,她从圆凳上站起来,悄然走来把一块滚落的劈柴扶起来。可是萨比娜在修道院时的女友、比她小五岁的德·谢泽勒太太大声说道:

  “啊!我倒想有你这样一间大客厅!至少,你可以用它来接待客人……如今,造的房子全像盒子……如果我是你的话……”

  她说话冒冒失失,手舞足蹈。她说如果是她的客厅,她就要把帷幔、椅子和其它东西统统换成新的,然后举行舞会,让全巴黎的人都来参加。她的丈夫呆在她的后面,一本正经地听她说话,他是一名行政官员。据说,她偷人不瞒丈夫;但是大家都原谅她,依然接待她,因为听说她神经有些不正常。

  “这个莱奥妮德!”萨比娜伯爵夫人只嘟哝了一句,脸上露出淡淡一笑。

  她做了一个懒洋洋的手势,以补充她所没有说出的想法。当然罗,要改变客厅的样子,也不会在这里住了十七年才来改变,现在,她要让客厅保持她婆婆在世时所要求保留的样子。

  随后,她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人家还告诉我,普鲁士国王和俄国皇帝肯定也要来哩。”

  “对,已经宣布还要举行盛大庆祝活动哩。”杜·荣古瓦太太说道。

  银行家斯泰内是刚刚由熟悉全巴黎社交界人士的莱奥妮德·德·谢泽勒带来的,他坐在两扇窗户中间的一张长沙发上,正在与人谈话呢;他正向一个众议员提问题,他很想从他的口中,巧妙地套出一些有关交易所的消息,斯泰内已觉察到交易所的一些动向了。缪法伯爵站立在他们前面,一声不吭,听他们两人谈话,脸色比平常还灰白。门边有四五个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围着格扎维埃·德·旺德夫尔伯爵,他正在低声向他们讲故事。这则故事的内容大概很下流,因为几个年轻人低声笑个不停。在屋子的中央,一个胖男人独自一人沉沉地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睁着眼睛在打盹,他是内务部办公室主任。不过,其中一个青年对这个故事显得有些怀疑,旺德夫尔提高嗓门说道:

  “你是个十足的怀疑派,富卡蒙;这样,你就破坏了你的乐趣。”

  他讲完便笑眯眯地走到太太们这边来。旺德夫尔是一家名门望族的末代子孙,气质像是女性,聪明而又诙谐,他挥金如土,坐食祖宗留下来的遗产,贪婪的欲望无法抑制。他饲养的赛马,算得上巴黎最有名的赛马,这项花费高得惊人;他每月在帝国俱乐部赌输的钱也令人震惊;他的情妇们不管年成好坏,每年要吃掉他一个农庄、数公顷土地或森林,挥霍掉他在庇卡底的大批产业的一部分。

  “我劝你索性把其他人也都称作怀疑派吧,而你自己就什么也不相信,”莱奥妮德说道,一边在自己旁边让点地方给他,“是你破坏了自己的乐趣。”

  “你说得一点不错,”他回答道,“我正是要让别人吸取我的经验教训。”

  这时,大伙不让他再说下去,因为他惹怒了韦诺先生。这时,太太们坐得散开了一点,大家透过空隙看见一个年届花甲的小老头坐在一张长椅的一端,他露出一口坏牙齿,脸上堆满狡黠的微笑。他呆在那儿就像在家里一样,一声不吭,听着大家讲话。他摆摆手,说他并没有生气。于是,旺德夫尔又神气起来,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

  “韦诺先生很了解我,我只相信应该相信的东西。”

  他这是表明自己信仰宗教。莱奥妮德听了似乎很满意。坐在客厅后面的那些年轻人不再笑了,客厅里的人都露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没有什么可好笑的。一阵冷风吹过,在一片寂静中,只听见斯泰内的带鼻音的说话声,参议员说话很谨慎,终于使斯泰内大为恼火。萨比娜伯爵夫人瞅了一会儿炉火,接着,她又继续说道:

  “去年我在巴登看见普鲁士国王。在他这样的年龄,精力还算挺好的。”

  “俾斯麦伯爵将陪同他一道来,”杜·荣古瓦太太说,“你们认识俾斯麦伯爵吗?在我兄弟家里,我与他共进过午餐。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才是普鲁士驻法国的大使……

  这样一个人,最近居然连连取得成功,我真莫名其妙。”

  “为什么?”尚特罗太太问道。

  “老天爷!叫我怎么对你说呢……我不喜欢这个人,他样子粗鲁,又缺乏教养。而且,我觉得他有些愚蠢。”

  于是,大家都谈论起俾斯麦伯爵来。对俾斯麦的看法,众说纷纭。旺德夫尔认识他,并说他酒量很大,赌技出色。可是,到了争论最激烈的时候,门开了,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进来了。福什利跟在他后边,他走到伯爵夫人面前,鞠了个躬,说道:

  “夫人,对您的美好邀请,我时刻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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