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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他打量着那辆租来的自行车,车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思索了一下,认为这一类小故障有时在崭新的车子身上也可能发生。他用早已拿着小箱子的左手抓住车柄,然后弯下腰来检查链条。链条似乎完好无恙,仔细地擦过油,规规矩矩地安放在踏脚的链轮上。可是右手上还清楚地看得出的油污痕,证明他已经出于不得已,起码摸过链条一次。不过这个记号也没有什么用处:一到他真的去摸链条,他的四只手指尖就沾上了大滴的浓黑油污,比原有的油污大得多,浓得多,甚至掩盖了遮没了原有油污的一部分。干净的大拇指上又被他添上了两条横杠。然后他站起身来。他认出了离他两步远的那个又黄又坡的农妇就是年老的马力克太太。

  马弟雅思是当天早上乘轮船来的,想在岛上度过一天;他一登岸就设法找一辆自行车,可是就在等车子的时候,已经着手在港口推销起商品来,这和他原订的计划是相反的。由于他没有卖出任何一只手表——虽然这些手表是价廉物美的货色——便顽强地逐家访问道路两旁的全部(或几乎全部)住户,他认为这样做,机会可能多些。可是他依然白白地浪费了不少时间,以致走完了两公里、到了交叉路口上的时候,他突然大吃一惊:时间已经太晚,最好一直向前面踏去,不要再转一个弯兜到农舍那边去了。最倒霉的是:他从咖啡烟草店里租来的那辆自行车的变速器又出了毛病……

  那个老农妇看来要走过去而不和他搭讪了。她已经仔细打量过他,接着就转过身去,仿佛不认识他似的。他起初感觉松了一口气,可是马上考虑到还是和她攀谈攀谈来得好。最后他想到也许她是故意装着不认识他的,虽然他看不出来为什么她不愿意和他闲聊几分钟,或者仅仅和他打一个招呼。不管怎样,他决定先开口和她说话,即使在这个特定的时刻中他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开得出口。这样做,最低限度可以把真实情况摸清楚。于是他把他已经开始扭出来的鬼脸扮得更厉害些,自认为这鬼脸很像是微笑。

  可是现在光用脸部的动作来吸引农妇的注意已经太晚了。她已经越过了处在青蛙的干枯死尸和电线杆的圆顶之间那条艰险的峡道,马上就要向相反的方向走开了。现在要有人喊她一声才能阻止她继续走到那些更加难走过去的区域里去。马弟雅思的右手紧紧抓住自行车的光滑的金属把手。

  一句七颠人倒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又不清楚,太喀苏,太突然因而显得不十分亲切,语法上有错误——可是他从这句话里也听出来主要的内容已经有了:“ 马力克”,“您好”,“没有认出来”。老妇人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比较冷静地把主要的话再说一遍,还加上自己的姓名。

  “哦!”老太太说,“我没有认出您来。”

  她觉得他神情疲乏,她一开口就说他“样子很古怪”。她上一次看见他是在两年多以前(她最后一次到城里她的女婿家里去),那时马弟雅思还留着小胡提……他申明他从来没有留过大胡须或者小胡授。老农妇似乎不大相信他这句话。为了改变话题,她问他到这儿来干什么:他不会有太多的电器设备可以修理的,尤其是在乡下,因为乡下几乎到处都使用煤油灯。

  马弟雅思解释说,他早已不干流动电气修理工人这一行了。现在他推销手表。他是今天早上乘轮船来的,想在岛上逗留一天。他租了一辆自行车,可惜这辆自行车不像它的主人所说的那样好(他把洁有油污的手伸出来给她看)。因此他浪费了很多时间才到了两公里的转弯角上,那时他……

  马力克太太打断他:“对的,您在我们家一定是谁也没有见到。”

  旅行推销员让她说下去。她说她的媳妇已经到大陆上去,要在那里住上半个月。媳妇的丈夫(就是她的长子)整个上午都要留在镇上(另外两个儿子都是水手)。若瑟芬每星期二在婆家吃中饭。孩子们要到十二时半才放学回来,只有最大的一个孩子在面包店里当学徒,要到晚上才回来。这个小家伙一点儿也不懂事:上星期……

  马弟雅思可能碰见过父亲或者儿子,因为他是违反他的原定计划,从港口开始推销的。后来他认为乡下的顾客更可靠些,他就不辞劳苦地对路边的每一家住户进行访问。在这儿也像在镇上一样,他白白地浪费掉许多时间。他希望最低限度在老朋友马力克的家里可以受到较好的接待,他绝对不会不去访问这位老朋友的;可是他得到的是更大的失望,因为他看见屋子关着门,只好回头走,没法打听一下全家各人的近况——关于马力克太太、她的儿子们和孩子们的最近情况。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为什么在一家人通常团聚吃饭的时间,一个人都不在家,这可能意味着什么。对于这种不可理解的静寂,他能不担心吗?

  他竖起耳朵听,听见的只是静寂。可能打破这种静寂的呼吸,也主动停止了。一点也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声音。没有人说话。没有什么移动。一切都是静寂。马弟雅思向关着的门更俯下一点身子。

  他用粗大的戒指重新敲了敲木板门,门上发出深沉的响声,像只空箱子一样;可是他早已知道这个举动是没有用的:阳光这么好,里面如果有人,门早该开着,甚至窗户也是开着的。他抬头仰望二楼的窗户,也看不出任何有人的迹象——例如开了百叶窗、放下了窗帘、窗上的人影突然消失,等等;更没有在洞开的窗户里留下任何痕迹可以使人猜测刚才曾有人靠在窗上,现在人不见了,或者刚才突然出现的那个人现在又要倚在窗口上了。

  他把自行车靠墙放着,迟迟疑疑地在院子里的泥地上走了几步。他一直走到厨房的窗户旁边,想从窗玻璃上望进去;可是里面太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转过身,向进来的那条路走回去,走了二三公尺又停下来,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向楼下的大门和关闭着的百叶窗再望一眼,然后一直走到花园的篱笆那里。花园的疏格子门也是拄着的。

  他再回到房屋那边,走到大概是厨房的窗户前面,查明了木百叶窗的确是严严地挂着的,并不仅仅是放了下来。这样,要想瞧瞧屋子里面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他走过去取自行车。除了离开以外,他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了。

  他感到非常失望。他本来希望在这儿能受到称心如意的接待的。一路上他已经为能够访问童年的好友而感到高兴,绝没有想到他们会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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