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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格雷斯用一把样子可怕的日本裁纸刀割开信封,将那份报告摊开在面前的桌子上。他戴上黑色宽边眼镜,开始看那份文件。之后,又从容地摘下眼镜,用他那毛茸茸的手背将报告推到一边。他用力吸着烟斗,使里面咝咝地响着冒出一股股浓烟。“不能令人满意呀。”他直视着奎格说。

  那位舰长的下嘴唇颤抖了起来。“我能问问为什么吗,长官?”

  “因为它里面没有一点此前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而且也没有说明一点我想得到说明的东西。”

  奎格双手的手指开始不自觉地转动着想像中的钢球。

  “我得到的印象是,”格雷斯接着说,“你把该受的责备都分派给了你的副舰长,你的上尉军官,你的副水手长,以及你的前任——德·弗里斯舰长。”

  “长官,我承认我对所发生的每件事情都负有全部责任,”奎格赶忙说,“我很清楚,属下的错误不但不能成为一名指挥官推卸责任的借口,而恰恰是反映了他的领导能力。至于我的前任么,嘿,长官,我知道这艘军舰曾有很长时间在前方海域执行任务,我对这艘军舰也并无任何不满,但事实总归是事实,其训练状况确实够不上一般的水准,不过我已经采取措施,很快就会扭转这种局面,所以——”

  “你为什么没有收回那个靶子,指挥官先生?”

  “长官,正如我在报告中所说,那个副水手长对于如何将其收回似乎并无明确的主意,而我的军官们也都含含糊糊,不敢肯定,并且未能向我提供准确的信息,而一个舰长总得在某种程度上依靠他的下属呀,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当时认为‘凯恩号’及时回基地报告,准备接受可能派给它的下一步任务,比在无谓而复杂的活动上浪费天知道多少的时间更为重要。如果我的这个决定错了,我很遗憾,但那就是我当时的决定。”

  “得啦,老弟,收回一个靶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格雷斯生气地说,“半个小时就能完成。外面那些停在这里的扫雷舰已收回了十多个了。那些鬼东西是很费钱的。天知道现在那个靶子在哪儿。我们派出去的拖驳船都找不到它。”

  “我可没有指挥那艘拖驳船,长官。”奎格偷偷地看着自己的手,露出一丝微笑。

  格雷斯努起双眼,使劲地看着奎格,仿佛光线不足似的。他在他粗硬的手掌上使劲磕了磕烟斗,把烟斗里的烟灰倒进一个厚重的玻璃烟灰缸里。“这么说吧,指挥官,”他用比刚才高兴一些的语调说,“我理解你对初次指挥这艘军舰的想法。你很想不犯错误——这很自然。我自己就曾那样过。但我还是犯了一些错误,而且为它们付出了代价,并逐渐变成了一名算得上是称职的军官。奎格指挥官,为了这艘军舰,也为了你的前途,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你我应该坦诚相对。不要把这次谈话当作正式的谈话。从此刻起,下面所谈的一切都不列入记录。”

  奎格低下头,小心地偷眼看了看格雷斯。

  “这话只在你我二人之间说,”格雷斯说,“你没尽力去收回那个靶子是因为你在那种情况下根本不知道怎么办。难道这不是实情吗?”

  奎格不慌不忙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

  “假如情况果真是那样的话,老弟,”格雷斯以长者的关切口吻说,“那你就该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实话实说,然后咱们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永不再提。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我才能理解它,忘掉它。那确实是个错误,一个由于急于表现和没有经验造成的错误。但在海军里没有人是从不犯错误的——”

  奎格断然地摇了摇头,探身向前在烟灰缸里压灭了香烟。“不,上校,说真的,我很感谢您所说的话,但我还不至于愚蠢到向一位上级军官撒谎的地步,我向您保证我对所发生事情的最初的说法是完全正确的,而且我不相信迄今为止我在指挥‘凯恩号’方面犯了任何错误,也不想犯任何错误。我说过了,我在发现了我的军官们及水兵们目前这种现实状况后,只想以百倍严厉的手段,付出百倍的努力,把这艘军舰整治得使其符合一般的水准,我向您担保它不久就会达到这个水准的。”

  “那太好了,奎格指挥官。”格雷斯站起身,而当奎格也要站起来时,他却说,“别动,别动。”他走到固定在墙上的一个架子前,从上面取下一个装着昂贵的英国烟丝的紫色圆铁筒,重新装满了烟斗。他在用一根粗木火柴点烟斗时,以一种不问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的神态看着奎格。奎格又在用心转动着他那并不存在的钢球了。

  “奎格指挥官,”他突然问道,“关于那个——”啪嗒,啪嗒地抽了两口烟——“有缺陷的拖绳”——啪嗒,啪嗒“——那个断掉的。你转弯时的航向是多大角度啊?”

  奎格把头向侧面一歪,满腹狐疑地看了那位上校一眼。“我当然用的是标准舵,长官。在拖靶时我从未超出过标准舵,我的航海日志可以显示这一点——”

  “我说的不是那个。”格雷斯回到他的座位上,俯身向前,冲奎格摇晃着那冒着烟的烟斗说,“你转弯的角度有多大?20度?60度?你是在作180度掉头呢——还是在作别的什么呢?”

  “凯恩号”的这位舰长手指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指关节的骨头都突显了出来。他说:“这个么,我得查查我的航海日志,长官。不过,我看不出转弯的角度是多大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只要——”

  “你是否转了整整一圈,并且切断了你自己的拖绳啊,奎格指挥官?”

  奎格的下颏耷拉了下来。他的嘴张开,合拢,张开,合拢了两三次,最后才用低沉的、愤怒的声音,有点结结巴巴地说:“格雷斯上校,我绝无违抗您的意思,先生,但我必须告诉您我讨厌那个问题,并认为那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格雷斯脸上严厉的表情松动了。他不看奎格,眼望着别处,说:“绝无侮辱之意,指挥官。有些问题问起来比听起来更让人不愉快——那种事到底是发生了还是没发生?”

  “如果发生了,长官,我想我应该已经将自己送上最高军事法庭了。”

  格雷斯严厉地注视着奎格,说:“我必须告诉你,指挥官,你的船上有些搬弄是非的家伙。今天早晨我们这儿听到一个谣传,我是很少相信这种谣言的。但是,舰队司令也听说了这个谣言,而且鉴于你别的几次作为已经使他十分气恼了,所以他命令我向你提出这个问题。不过,我可以相信你作为一名海军军官所说的话,没有发生过那件事——”

  “长官,您能否告诉我,”奎格犹豫不决地问道,“舰队司令在找我哪方面的错?”

  “哼,亏你还有脸问!你第一次出航执行任务就撞进了浅泥滩——当然,那种事情谁都可能遇上——可是之后你却试图逃避写搁浅报告,而当你被要求呈上一份报告时,嗨,报告的只不过是一次伪造的轮机房的事。还有,你把昨天发给我们的那封电报叫做什么?‘天啊,我失掉了一个靶子,请问,太平洋分遣舰队司令呀,我该怎么办啊?’舰队司令都快被气炸了。不是因为你丢了那个靶子——而是因为你连一个二等水兵都能做的明显的决定都没能做出来!如果指挥官的职能不是做决定并承担责任,那是什么?”

  奎格的上嘴唇挑了起来,机械地,半笑半不笑地龇着牙说:“对不起,长官,我对当时的情势作了估计并且做了决定。后来,考虑到您刚才提到的那个靶子的费用等等,我另作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把那件事提交给上级领导去斟酌解决。至于搁浅报告的事,我并不是想逃避,长官,我是不愿意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发电报麻烦上级领导。我在这里受责备似乎是因为有一件事情惹恼了上级领导而另一件事情没有惹恼上级领导。长官,我绝非对上级不恭,我认为舰队司令应当拿定主意到底赞同哪种政策。”他那张耷拉着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得意的光彩。

  那位作战处处长用手指梳了梳他花白的头发。“指挥官,”他作了一个极其漫长的停顿之后说,“你真的看不出那两种情况的不同之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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