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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八


  “对,对,就是为了这个。”

  “你不喜欢他……可是你和他本来是好朋友呀!”

  “我于吗要喜欢他呀!从前是朋友,可是我们的友情已经完啦。”

  杜妮亚什卡在那里纺线。纺车有节奏地呜呜响着。纺线断了。杜妮亚什卡用手巴掌扶住纺车的轮缘,——捻着断线,没有抬眼看丈夫,问道:“如果他回来的话,为他参加过哥萨克叛乱部队会怎么样?”

  “要受审。要到法庭受审。”

  “像他这样能判什么罪?”

  “哼,这我可说不好,我又不是法官。”

  “会判处枪决吗?”

  米什卡朝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睡的床上看了看,倾听了一会儿他们平匀的呼吸声,——放低声音,回答说:“可能。”

  杜妮亚什卡再也没有问什么。第二天早晨,她挤完牛奶,就到阿克西妮亚家去了。

  “葛利沙很快就要回来啦,我特意来叫你高兴高兴。”

  阿克西妮亚默默地把盛着水的铁锅放在炉台上,双手紧接在胸前。杜妮亚什卡看着她那排红的脸说:“你别太高兴啦。我们那口子说,他是逃不了吃官司的。至于判他什么罪——只有天知道啦。”

  阿克西妮亚的湿润的、容光焕发的眼睛里,霎时间露出了恐怖的神情。

  “为什么?”她生硬地问,一直还不能把嘴唇上的笑容抹去。

  “为了暴动,为了一切的事情。”

  “胡说!不会审判他的。你的米哈伊尔什么都不懂,别假充明白人啦!”

  “也许不会审判他,”杜妮亚什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压下一声叹息,说:“他恨我哥哥……因此我心里非常难过——又不能说出来!我是那么可怜我哥哥!他又受了伤……看,他的生活多不顺心……”

  “只要他能回来就好:我们可以带着孩子逃到别的什么地方去,”阿克西妮亚激动地说。

  阿克西妮亚不知道为什么把头巾摘了下来,又蒙上去,毫无目的地倒动着板凳上的碗盘,怎么也不能控制自己异常激动的心情。

  杜妮亚什卡看到阿克西妮亚的手在哆嗦,坐到板凳上,开始抚摸起膝盖上旧围裙子的皱褶。

  仿佛有什么东西涌上杜妮亚什卡喉头。她想独自一人大哭一场。

  “妈妈没能等到他……”她悄悄说。“好,我走啦。得回家生炉子啦,”

  在门廊里阿克西妮亚慌慌张张、笨拙地亲了亲她的脖子,又抓起她的手吻了吻,“高兴吗?”杜妮亚什卡语不成声地悄悄问,“有一点儿、一点点儿……”阿克西妮亚回答说,想借玩笑和颤抖的微笑来掩饰盈眶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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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在米列罗沃车站,因为葛利高里是复员的红军指挥员,所以给他派了一辆大车。回家的路上,他在每个乌克兰小村里都要换一次马,一昼夜的工夫已经赶到了顿河上游军区的边界了。在第一个哥萨克村庄里,村革命委员会主席——一个不久前才从红军部队回乡的青年战士——对他说:“指挥员同志,您非得坐牛车走不可啦。我们全村只剩了一匹马,而且连这匹马也还是用三条腿走路。所有的马都在撤退的时候扔在库班啦。”

  “是不是可以就用这匹马把我送到家呢!”葛利高里手指头敲着桌子,用探询的目光盯着这位善于交际的主席的欢快的眼睛问。

  “那您就到不了家啦。您就是走上一个星期也到不了家!您放心吧,我们的牛好极啦,是擅长走路的,而且反正我们要派一辆大车到维申斯克去送电话线,因为这场仗打完以后,电线都堆在我们这儿啦;您在路上也用不着换车了,一直把您送到家。”主席眯缝起左眼,笑着、狡狯地挤着眼睛,补充说:“我们给您几头最好的牛,而且派一位年轻的寡妇给您赶车……我们这儿有这么位活宝,你就是做梦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啦!您坐她的车,不知不觉地就到家啦。我自个儿当过兵——我什么都明白,了解诸如此类的军人的需要……”

  葛利高里默不作声地在脑子里反复思考着:在这里坐等顺路的车——是愚蠢的,走回家去——路又太远。只好同意坐牛车走啦。

  过了一个钟头,大车来了。破旧牛车的轮于吱扭吱扭地叫着,后车缘上的栏杆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几根残柱,乱七八糟地堆着的干草一团团地耷拉在车外。“打仗打成什么样子啦!”葛利高里厌恶地看着这辆破车,心里想道、赶车的女人摇晃着鞭子,走在车旁边。她的确长得很漂亮,身段匀称。只有两只大得跟身段很不相称的、鼓胀的乳房稍稍破坏了她的体形,还有圆下巴额上的一道斜疤痕给脸上添了一种品行不端的印记,好像使年轻红艳黝黑的脸显得苍老了许多,鼻梁附近有一片像小米粒似的金色的雀斑。

  她整理着头巾,眯缝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葛利高里问:“就是送你吗!”

  葛利高里从台阶。上站起来,掩好军大衣。

  “是送我。装好电线了吗?”

  “我这个倒了八辈霉的人给他们装电线?”哥萨克女人大声叫嚷道。“天天给他们赶车,天天为他们于活儿!怎么,我是这样的人吗?叫他们自个儿装吧,不然,我就赶空车走!”

  她把几轴电线装到车上,大声地。但是并没有什么恶意地跟主席相骂着,偶尔朝葛利高里投去审视的目光。主席一直满面堆笑,从心里高兴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寡妇。有时朝葛利高里挤挤眼,好像是在说:“你看我们这儿的女人有多漂亮!可是你却不相信!”

  村外是一片褐色的、枯萎的、秋天的一直伸向远方的草原。从田地飘来灰色的浮动的烟雾,横过了大道。耕地的人正在烧盐——把于枯。丛生的黄鼠狼花和开完花的多纤维的无伤草烧成灰,从灰里滤盐。烟味激起葛利高里忧伤的回忆:从前,他葛利高里也曾经在静穆的秋天的草原上耕过地,夜里仰望着星光闪烁的黑洞洞的夜空,听着高天飞过的雁群的呜声……他心情激动地在干草上翻腾着,从旁看着赶车的女人。

  “你多大岁数啦,大嫂子?”

  “快六十岁啦,”她的眼睛笑眯眯地瞟着,卖弄风情地回答说。

  “不,不开玩笑。”

  “二十一岁。”

  “守寡啦?”

  “守寡啦。”

  “男人哪?”

  “阵亡啦。”

  “很久了吗!”

  “一年多了。”

  “是参加暴动时牺牲的吗?”

  “暴动以后,秋来以前。”

  “那,你过得怎么样啊?”

  “凑合着过呗。”

  “寂寞吗?”

  她仔细地看了看他,把头巾往唇边拉了拉,掩住笑容。当她再说起话来的时候,声音变得更低沉,带L了一种新的语调,说:“干起活儿来就没有工夫寂寞啦。”

  “没有丈夫能不寂寞?”

  “我和婆婆一起儿过,家务事多得很。”

  “没有丈夫你怎么过啊?”

  她把脸掉过来朝着葛利高里。黝黑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睛里淡红的火花一闪,又熄灭了。

  “你这指的是什么呀!”

  “指的就是那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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