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世界名著 > 静静的顿河 >  上一页    下一页
三七四


  ======
  第二十六章

  “好啦,战争要结束啦!红军把咱们打得落花流水,这回咱们一退就退到海边,直到咱们的屁股淹到海水里为止,”普罗霍尔把爬犁赶上山岗的时候说。

  山下是炊烟缭绕的鞑靼村。夕阳已经沉到镶着粉红色雪边的地平线后面去了。积雪在爬犁的滑杠下面咯吱咯吱响。马匹缓步走着。葛利高里斜躺在两匹马拉的爬犁后座上,背靠着马鞍子。阿克西妮亚裹着一件镶皮边的顿河式皮袄,坐在他旁边。她的黑眼睛在白绒毛头巾下闪着喜悦的光芒。葛利高里不时斜眼看看她,看到她那冻得红扑扑的温柔的脸颊、浓密的黑眉毛和结上白霜的弯弯的睫毛下面闪耀着蓝光的白眼珠儿。阿克西妮亚兴致勃勃地观看着莽莽一片、到处是雪堆的草原。踏得平滑如镜的大道和远方烟雾弥漫的地平线。一向难得离家外出的阿克西妮亚觉得这一切都那么新奇,所以什么都引起她的注意。但是偶尔,她垂下眼睛,觉得睫毛上的白霜有一股刺得痒酥酥的、异常舒服的冷气。她笑了,多年梦寐以求的宿愿竟这么突如其来地实现了——跟葛利高里一起远走高飞,离开鞑靼村,离开这块亲爱而又可诅咒的地方,在这里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在这里,她跟没有爱情的丈夫煎熬了半辈子,这里的一切都浸透了使她不能忘怀的辛酸的回忆。她笑了,因为她全身都感觉到葛利高里的存在,已经不再去想,这是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才换得的幸福,也不去想那像在远处招手的、笼罩在迷雾中的地平线一样渺茫的未来。

  普罗霍尔偶然回头看一眼,看见阿克酉妮亚冻得红肿的嘴唇上挂着颤动的微笑,就气恼地问:“哼,你呲着牙笑什么呀?像个新嫁娘!从家里飞出来啦,高兴是吧?”

  “你以为不高兴吗?”阿克西妮亚响亮地回答说。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你真是个胡涂娘儿们!这出戏还不知道怎样收场呢,你先别嘿儿嘿儿地笑,闭上你的嘴巴。”

  “对我来说,不会更坏啦。”

  “我一看见你们俩,简直就恶心得想吐……”普罗霍尔怒冲冲地把马抽了一鞭子。

  “那你就回过头去,把手指头放到嘴里,”阿克西妮亚笑着建议说。

  “你又说胡涂话啦!照你说,我就嘴里含着手指头一直跑到海边吗?真有你的!”

  “那你为什么恶心得要吐呀?”

  “你最好还是闭上嘴吧!你男人哪?姘上个野汉子,就跟着人家瞎跑!如果司捷潘回来了,那可怎么办呀?”

  “我说,普罗沙,我们的事儿你就别管了吧,”阿克西妮亚央告说,“不然,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我才不管你们的事呢,你们的事儿跟我有什么相干!难道我不能说说自个儿的看法吗?难道我给你们当车夫,就只能跟马说话吗?真是岂有此理!不,阿克西妮亚,你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就应该用一根结实的柳条狠狠地抽你,抽你,还不准你哭叫。至于说到有没有好处,你别吓唬我啦,我的好处全都随身带着哪。我的好处很特别,它叫我唱不出歌,睡不成党……懊,可恶的东西!你们怎么总是迈八字步呀,大耳朵鬼!”

  葛利高里含笑听着他们嚼舌,后来就和解地说:“你们先别吵个没完啦。咱们的路还远得很哩,有你们吵的时候。你干吗要跟她瞎缠呀,普罗霍尔?”

  “我跟她缠是要叫她今后别跟我顶嘴。”普罗霍尔恶狠狠地说,“我现在是这样看的,世界上再没有比女人更坏的啦,比贪官污吏还坏……我的老兄,这是上帝创造的最坏的玩意儿!我真想把她们这些害人精统统消灭,一个也不留,别让她们再在人间招摇撞骗啦!我现在简直恨透她们啦!你笑什么?幸灾乐祸——最可耻啦!哪,拿着缰绳,我要下去一会儿。”

  普罗霍尔徒步走了半天,后来又上了爬犁,再没有搭话。

  他们在卡尔金斯克过了夜。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就又上路了,到天黑时已经走出了六十俄里。

  大队难民车辆络绎不绝地涌向南方。离开维申斯克镇地区越远,葛利高里就越难找到住宿的地方。在莫罗佐夫斯克附近遇见了第一批哥萨克队伍。有一支总共不过三四十个骑兵的队伍,而辎重队的车辆却长得一眼看不到头。村子里的房子到傍晚就全被占用了,不仅找不到住宿的地方,连拴马的地方都找不到。葛利高里在一个道利人居住区,毫无目的地找寻着可以住宿的房子,最后,只好在板棚里过了一夜。到天快亮的时候,在暴风雪中打湿的衣服全都结上冰,冻得翘了起来,一动就沙沙作响。葛利高里、阿克西妮亚和普罗霍尔几乎都冻得一夜没有睡,直到快天亮时,在院子里生起一个火堆才暖和过来。

  第二天早晨,阿克西妮亚胆怯地建议说:“葛利沙,咱们可以在这儿再住一天吗?整整挨了一夜冻,几乎一点儿觉也没有睡,是不是——咱们可以稍稍休息一下呢?”

  葛利高里同意了。费了很大劲他才找到一间空屋子。辎重队从黎明时就登程了,但是带着一百多伤兵和害伤寒病的战士的野战医院也留下来休息。

  一间小屋里的肮脏的土地上睡了十来个哥萨克。普罗霍尔把草垫子和装食物的口袋拿了进来,在门边铺上干草,攥着一个睡得很死的老头子的腿,把他拖到一旁,粗鲁、亲热地唤道:“阿克西妮亚,躺下吧,看你一夜折磨得都没有人样啦。”

  夜里,这里又挤满了人。黎明时分,胡同里生起了火堆,不断地传来人声、马嘶和爬犁滑杠的咯吱声。天刚蒙蒙亮,葛利高里就唤醒普罗霍尔,小声对他说:“套上爬犁。动身吧。”

  “于吗这样早?”普罗霍尔打着呵欠问。

  “你听听。”

  普罗霍尔从鞍垫上抬起头来,听见了低沉、遥远的大炮轰鸣声。

  他们洗过脸,吃了点腌猪油,就从又热闹起来的小居民点驶了出来。胡同里停着一排一排的爬犁,人们在奔忙,在黎明前的昏暗中有人沙哑地喊:“不行,请你们自己把他们埋掉吧!等我们挖好了六个坟坑——就要到晌午啦!”

  “为啥俺们要去埋他们呢?”另一个人心平气和地问。

  “你们会去挖的!”嗓音沙哑的人喊。“如果你们不愿意挖——就叫他们挺在这儿好啦,在你们这儿烂掉,与我毫无关系!”

  “您这是怎么啦,大夫老爷!如果过路的死人都让俺们埋,那俺们别的事儿就全不用于了。是不是还请你们自个儿埋掉吧?”

  “见你的鬼去吧,傻瓜!难道要我为了你把野战医院交给红军吗?”

  葛利高里绕过满街的车辆说:“死人谁也不要……”

  “如今连活人都顾不过来,还管什么死人呀,”普罗霍尔应声说。

  顿河流域所有的北部集镇都在南逃。无数的难民车辆越过察里津——利哈亚铁路,涌向马内奇村。葛利高里在路上走了一个星期,不断地打听鞑靼村撤退的人们的消息,但是在他们经过的村庄,鞑靼材的人都不曾走过;很可能,他们为了躲开乌克兰人的村镇,经过哥萨克的村庄,往奥布利夫斯克去了。直到第十三天头上,葛利高里才找到同村人的行踪。已经过了铁路,在一个村子里偶然听说隔壁的房子里躺着一个害伤寒病的维申斯克哥萨克。葛利高里就去打听这个病人是哪儿的人,他走进低矮的小房子,看见奥博尼佐夫老头子正躺在地上。从他嘴里打听到,鞑靼村的人是前天从这个村子走的,并且说他们有很多得了伤寒病,已经有两个死在路上,他,奥博尼佐夫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如果我能好起来,红军同志能饶我一条命,不杀我的话——怎么我也能走回家去,如果好不了——我就死在这儿。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反正哪儿都一样不舒服……“跟葛利高里道别的时候,老头子说。

  葛利高里问他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但是奥博尼佐夫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他是坐在最后面的一辆爬犁上的,而且从过了马拉霍夫斯基村以后,就再没有见过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