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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九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他会把盘子扔掉!这个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胡涂话!他,当过顿河军会议的代表,在将军府里跟所有的人握过手,这会儿倒会突然怕见一位将军吗?这个可怜的村长简直是发昏啦!

  “老弟,我在顿河军会议时,曾跟钦命的顿河军长官一起儿喝过茶……”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刚一开口说,却又咽了回去。

  前面的一辆汽车在离他有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戴着宽檐制帽、穿着钉有非俄罗斯式的窄肩章的制服、脸刮得光光的汽车司机,敏捷地从车上跳下来,打开车门。两位穿着保护色军装的人威风凛凛地走出汽车,朝人群走来。他们径向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走来,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立正站好,僵立在那里。他明白了,这两位穿着朴素的人就是将军,而那些跟在后面、外表很漂亮的人,只不过是他们的随员。老头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走过来的贵宾,但是他的眼睛里越来越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愕神情。怎么没佩戴将军的大肩章啊?穗带和勋章在哪儿呢?如果从外表上看,跟一个非常普通的军队文书没有任何差别,那还成其为什么将军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突然感到非常失望。他甚至为自己进行盛大欢迎准备的工作,为这些玷污将军称号的将军们感到难为情。真他妈的见鬼啦,如果他知道来的是些这样的将军,他就不会这样仔细打扮了,也不会这样战战兢兢地迎候他们了,最低限度也不会端着盘子像傻瓜似的站在这儿,盘子上放着一块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肮脏的老太婆烤得不好的面包。不,潘苔莱·麦列霍夫还从来没有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但是今天却当众出丑了:一分钟前,他亲耳听见背后孩子们在嘿嘿地笑,一个小鬼甚至可着嗓子大喊:“哥儿们!快看啊,瞧瘸子麦列霍夫那副可怜相呀!就像吞下了一条棘似的!”把身体挺得这样笔直,忍受这样的嘲笑,难为这条瘸腿,这为的是哪一桩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啦。全都怪这个该死的胆小鬼村长!跑来胡说一阵,把马和车都借了去,耷拉着长舌头,跑遍了整个村子,给马车找铃挡。这个人太没有见过世面,所以什么样的破烂货都当成大人物来迎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将军!就拿皇上阅兵来说吧,走出一位将军——满胸膛上挂的都是十字章、勋章,浑身都绣着金边;看着就叫人心里高兴,简直是圣像,不是将军!可是这些人——穿着一身草绿制服,像灰老鹤一样。还有个家伙,脑袋上戴的简直就不像是穿军装时应该戴的军帽,而是一只布包着的锅,整个的脸都刮得光光的,你就是打着灯笼也别想找到一根毛……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皱起眉头,嫌恶得几乎要吐,但是有人猛地在他背上推了一下,大声在他耳边说:“去啊,献上去!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往前走了一步。西多林将军越过他的头顶迅速扫了人群一眼,响亮地说:“你们好,诸位老人家!”

  “祝大人健康!”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喊道。

  将军和蔼可亲地从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手里接过盛着面包和盐的盘子,说了声“谢谢!”,然后把盘子交给副官。

  一个身材瘦长结实的英国上校站在西多林身旁,露出冷淡好奇的神情,从紧压到眼睛上的帽盔下面打量着哥萨克们。他奉布里格司将军——英国驻高加索军事代表团团长——的命令,随同西多林来视察肃清红军以后顿河军区的情况,在翻译人员帮助下,热心地在研究哥萨克的情绪,同时了解前线的情况。

  艰难的旅途、单调的草原景色、乏味的谈话和作为一个大国代表的全部复杂责任,使上校感到疲惫不堪,但是大英帝国的利益——高于一切!因此他仔细倾听每个市镇演说人的发言,而且几乎可以完全听懂,因为他懂得俄语,但是却瞒着别人。他带着真正英国人的傲慢神情看着这些草原上军人后裔的各种气质不同的黝黑的脸,对这种种族混杂情况感到十分惊讶,不论什么人,一看到哥萨克人群,总会产生这种感觉;一个淡白头发的斯拉夫族哥萨克身旁站着一个典型的蒙古人,蒙古人的旁边则是一个头发像乌鸦翅膀一样黑的青年哥萨克,一只手上包扎着肮脏绷带,正小声跟一个白发苍苍、道貌岸然的长者谈话,可以打赌,在这位拄着拐杖,穿着老式哥萨克棉袄的长者的血管里,流的一定是纯高加索山民的血液……

  上校懂得一点儿历史:他观察着哥萨克,心里在想:不仅是这些野蛮人,就是他们的子孙,也不可能再在一个新的什么普拉托夫指挥下去进攻印度。在战胜了布尔什维克以后,被国内战争折腾得民穷财尽的俄罗斯,将要长久地被排除到强国行列之外,在最近的几十年中,对大英帝国的东方霸权已经不会构成任何威胁。至于布尔什维克将被打败,上校对此是深信不疑的。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大战前曾在俄国住过很久,当然,不会相信共产主义的乌托邦思想能够在这个半野蛮的国度里获胜……

  正大声交谈的妇女们引起了上校的注意。他连脑袋也没有扭动,扫了一眼她们风吹日晒的、高颧骨的脸,紧闭着的嘴唇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献过面包和盐以后,就混进了人群。他也没有听那位从维申斯克来的演说家怎么以维申斯克镇全体哥萨克的名义向来宾致颂词,绕过人群,往停在不远地方的三套马车走去。

  马匹浑身都是汗,两肋艰难地起伏着。老头子走到自己那匹驾着辕的骤马跟前,用袖子给它擦了擦鼻孔,长叹一声。他真想大骂一顿,于是立刻把骡马卸了下来,牵回家去,——他简直失望极了。

  这时候,西多林将军正在对鞑靼村的人讲话。他赞扬了哥萨克们在红军后方立下的战功之后,说道:“你们英勇地跟我们的共同敌人进行战斗。正逐步从布尔什维克的可怕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的祖国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勋的。我想要奖励我们早已闻名的贵村那些在反对红军的武装斗争中建立过特别功勋的妇女们。我请求我们这些哥萨克巾帼英雄们站出来,我们马上就宣读名单!”

  一个军官宣读了一张简短的名单。第一名就是达丽亚·麦列霍娃,其余的都是些在暴动开始时被打死的哥萨克的寡妻,她们也都和达丽亚一样,在谢尔多勃斯克团投降后,被俘的共产党员押送到鞑靼村来的时候,参加过虐杀俘虏的暴行。

  达丽亚没有听从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叫她去草原上干活的吩咐。她就在村子里的妇女群中,而且打扮得像过节一样。

  她刚一听见自己的姓名以后,就推开婆娘们,勇敢地走出人群,边走,边整理着镶有花边的白头巾,眯缝着眼睛,略带窘态地笑着。尽管是在经过长途跋涉和多次的风流韵事的劳顿之后,她依然是那么妖艳!没有被太阳晒过的苍白的脸颊,使她那眯缝着的、探索的眼睛里的热情光芒显得更加强烈,而在她那任性的、描得弯弯的眉毛上和在含笑的嘴唇的皱褶里,都隐藏着一种诱人的淫荡神情。

  一个脊背朝人群站着的军官挡住了她的去路。她轻轻地推开军官,说道:“请给军官的寡妻让路!”她走到西多林面前。

  西多林从副官手里拿过一枚挂在乔治章缎带上的奖章,笨手笨脚地把奖章别在达丽亚上衣的左胸前,含笑朝着达丽亚的眼睛看了看。

  “您是在三月里牺牲的麦列霍夫少尉的遗孀吗?”

  “是的。”

  “现在还要请您领五百卢布的奖金。这位军官会发给您的。顿河军区司令阿夫里坎·彼得洛维奇·博加耶夫斯基和顿河政府都很感谢您所表现的英勇精神,并向您表示深切的慰问……对您的痛苦深表同情。”

  达丽亚并没有全部听懂将军对她说的话。她点头道谢,从副官手里接过钱,默默地微笑着,直盯着看了一眼还不老的将军。他们俩的身材差不多一样高,达丽亚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将军枯瘦的脸。“把我的彼得罗看得这样不值钱,还没有一对牛的价钱高……可是这位小个子将军长得还可以,是个合用的人,”这时她下流地想道。西多林盼望她立刻就走开,但是达丽亚不知为什么迟迟不去。站在西多林后面的副官和几位军官,都互相挑动眉毛,瞟着这个风流寡妇;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着快活的火花;就连那位英国上校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他整理了一下腰间系的皮带,倒动了一下脚,他那毫无热情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类似微笑的神色。

  “我可以走了吗?”达丽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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