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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一


  “上帝总算饶了我们一回,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呀——弄得满家都是庄稼佬儿的臭味儿!”伊莉妮奇娜不高兴地嘟哝说。

  “他们到我家去啦。”赫里斯托尼亚的话声变低了,用大手巴掌擦了擦眼泪汪汪的大眼睛。但是他摇了摇像波兰钢盔似的大脑袋,咳嗽了一声,仿佛已经对自己的眼泪感到难为情了。

  “你这是怎么啦,赫里斯托尼亚!”彼得罗第一次看见赫里斯托尼亚流眼泪,笑着问。这几滴眼泪倒使赫里斯托尼亚高兴起来了。

  “把那匹铁青马牵走啦……我骑着那匹马去冲锋陷阵……共患难……它像人一样,也许比人还聪明哪!还是我自己给它备的鞍子。那家伙对我说:‘你给我被上马,不然,这马会不肯让我备的。’我说:‘怎么,难道我能给你备一辈子马吗?你要牵它走,你就该自己干嘛。’我备好了马,他虽说是个人……可简直是个人渣滓!这小子只到我的腰那么高,连马镫都够不着……他把马牵到台阶旁边,才骑了上去……我就像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我对老婆说:‘唉,我侍候、喂养了它……”赫里斯托尼亚的声音又变成咝咝响的、急促的耳语,他站了起来。“我简直不敢看马棚啦!院子里连点儿活气儿也没有了……”

  “我还好。我骑的马已经被打死了三匹,这是第四匹啦,所以对它的感情不是那么深……”葛利高里留心谛听了一会儿,窗外的雪被踏得咯吱咯吱地响,听到马刀欷哩哗啦的响声和低沉的“特儿一特儿”声。

  “到我们家来啦。该死的东西,就像鱼闻到了香饵味儿似的!再不就是有人指点……”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慌张起来,两只手好像成了多余的,不知道往哪儿放好了。

  “家主人!喂,出来!”

  彼得罗披上羊皮祆,走了出去。

  “你们的马在哪儿?牵出来!”

  “同志,我并不反对,不过它们都害腿病啦。”

  “害什么腿病?牵出来!我们不会白牵走的,你别害怕一我们把自己的马留给你们,”

  彼得罗把马一匹一匹地从马棚里牵出来,“那儿还有一匹哪。为什么不牵出来?”一个红军战士用灯笼照着,质问道。

  “那是匹骡马,怀崽的骡马。它太老啦,有一百岁啦……”

  “喂,把马鞍子拿来!……等等,真瘸啦……当着上帝的面,凭良心说,你他妈的把这些残废东西牵出来干什么呀?!牵回去!拿灯笼的红军战士粗野地叫喊。

  彼得罗伸手拉住马宠头,撇着嘴唇,扭过脸去,避开灯光。

  “马鞍子在哪儿?”

  “今天早上叫同志们拿走啦。”

  “哥萨克,你是在瞎说!什么人拿走啦?”

  “真的!……真的,我要是瞎说,叫上帝惩罚我,叫人拿走啦!姆岑斯基团从这里开过的时候拿走啦。拿走了马鞍子,还拿走了两副马套呢。”

  三个骑兵骂着走了,彼得罗走进屋子,浑身都是马汗和马尿味儿。他那坚毅的嘴唇哆嗦着,多少有点夸耀地拍了拍赫里斯托尼亚的肩膀。

  “要这样才行!马瘸啦,马鞍子呢,就告诉他,叫人拿走啦……你呀!

  伊莉妮奇娜吹熄了灯,摸黑到内室铺床去了。

  “咱们摸黑坐着吧,不然魔鬼又会把过夜的人送来啦”

  这天夜里,在阿尼库什卡家里举办了个晚会。红军战士们要他把近邻的哥萨克们都请来玩玩阿尼库什卡来请麦列霍夫弟兄。

  “红军?红军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怎么啦,还不是跟咱们一样,信奉耶稣教吗?和咱们一样,也是俄罗斯人嘛。真的。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却很可怜他们……我在乎什么呢?他们中间有个犹太人,他也是人嘛.咱们在波兰打过不少犹太人……哼!不过这家伙给我喝了一杯老酒。我喜欢犹太人!……走,葛利高里!彼佳!你不要看不起我……”

  葛利高里不肯去,但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劝说道:“去吧、不然他们就会说看不起他们啦,去吧,不要记仇。”

  他们走到院子里。温暖的夜预示明天将是个好天气。一股煤渣和马粪烟气味。哥萨克们默默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达丽亚在板门边追上了他们。

  她的两道描得黑黑的眉毛,像翅膀似的在脸上分开,叫透过黑云的朦胧月光一照,像黑天鹅绒似的闪闪发光。

  “他们想把我老婆灌醉……不过他们的目的是达不到的。好兄弟,我是有眼睛的……”阿尼库什卡不停地嘟哝着,但是烧酒把他推到篱笆上,从小道上摔到大雪堆上。

  蓝色的、像砂糖一样松脆的雪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响。风卷着雪花从灰色的天幕上飘落下来。

  风吹走纸烟上的火星,扬起一阵阵的雪雾。在繁星照耀下,夜风在向白色羽毛般的云片进攻(鹰在天空追上天鹅时,就是这样用挺起的胸脯攻击天鹅的),于是一团团鹅毛似的白雪,如波浪起伏,飞落到驯服的大地上,遮没了村庄,遮没了十字交叉的大路、草原、人兽的足迹……

  阿尼库什卡家里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油灯冒着尖尖的。舌头似的黑烟苗,抽烟抽得烟雾弥漫,谁也看不见谁,一个红军手风琴手在拼命演奏《萨拉托夫的女人》。他劈开两条长腿,把风箱拉到最大限度。几个红军战士和邻居的娘儿们坐在长凳上。一个身体健壮的中年战士,穿着保护色的棉裤和短篇靴子,靴子上装着一副大得出奇、像是从博物馆里拿出来的刺马针,他正跟阿尼库什卡的老婆打得火热。他那头发卷曲的后脑勺上扣着顶灰色羊羔皮帽子,栗色的脸上大汗淋漓。汗湿的手在抚摸着阿尼库什卡老婆的脊背。

  这娘儿们已经神不守舍了:垂涎欲滴地张着血红的大嘴;她想躲开一点儿,可是瘫软无力;她也看见了丈夫和别的娘儿们含笑的目光,但是却怎么也没有力量把这只强有力的手从背上推开;她好像一点也不知道羞耻了、醉意朦胧、瘫软无力地嘻嘻地笑着。

  桌于上的几个酒罐的盖子都打开了,满屋子酒精气味。桌布简直变成了湿抹布,第十三骑兵团的一位排长正在屋子中间的土地上,像个青面鬼似的在跟着流行歌曲跳舞。他穿着双铬鞣革皮靴子,包着包脚布,马裤是军官呢的;葛利高里站在门日,看着靴子和马裤,心里想:“从军官身上剥下来的……”然后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脸色黝黑,闪着汗珠,就像铁青马汗淋淋的屁股一样,圆耳轮向外扎煞着,厚嘴唇往下耷拉着。“犹太鬼,可是很伶俐!”葛利高里自己心里揣摩着。也给他和彼得罗斟上了烧酒,葛利高里喝得很小心,但是彼得罗却很快就喝醉了。过了一个钟头,已经在地上跳起哥萨克舞来,靴后跟扬起尘土,沙哑地央告着手风琴手:“拉快点儿,拉快点儿!”葛利高里坐在桌边,嗑着炒倭瓜子。他旁边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西伯利亚人,是机枪手。这位机枪手皱起孩于似的圆脸,说话很温和,但是吐字不清,把整团人说成“景”团人,“月亮”就成“月朗”。

  “我们把高尔察克打垮啦。我们现在正收拾你们的克拉斯诺夫,狠狠地接他一顿——就完事大吉啦。这有多好啊!然后大家就可以回家去种地啦,土地多得很!随便你种,叫它长庄稼!土地——这玩意儿,就像娘儿们一样:她是不会自己跑到你怀里来的,要把她捉过来。谁要是阻拦你,就把他杀死。我们不要你们的土地。只不过是要大家平均分配……”

  葛利高里同意他的说法,可是暗地一直在偷偷地观察着红军战士。担心似乎是没有根据的。大家都赞赏地笑着,瞅着彼得罗,欣赏着他那灵活、匀称的动作、一个清醒的声音兴高采烈地叫着:“这魔鬼!太棒啦!”但是葛利高里偶然发现一个卷发的战土,班长,正眯缝着眼睛看他,于是就警惕起来,酒也不喝了。

  手风琴奏出一支波尔卡舞曲。婆娘们手拉手地跳起来、一个脊背上蹭了一身白粉的红军战士,摇晃了一下身子,邀请一个年轻的小娘儿们——赫里斯托尼亚的邻居——跟他跳舞,但是她拒绝了,提起百褶裙的裙襟,跑到葛利高里面前来。

  “咱们俩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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