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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


  “都说你牺牲啦……”

  “这使你很高兴吗?”

  她没有回答;她已经镇定了一些,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丈夫,无目的地压整已经烫得非常平整的裙子褶;她把双手放到背后,说:“是你叫阿尼库什卡的老婆来的吗?……她说,你叫我回你那里去……住……”

  “你去不去呀?”司捷潘打断她的话,问。

  “不去,”阿克西妮亚冷冷地说。“不,我不去,”

  “为什么?”

  “已经不习惯啦,而且也有点儿太晚啦……晚啦。”

  “我想重整家业。我从德国回来的路上——住在那里时也在想——我不断地想这件事……阿克西妮亚,你打算怎么生活下去呢7葛利高里遗弃了你……或者是你又找到别的相好的了?听说,你好像跟地主的儿子……真的吗?”

  阿克西妮亚的两颊红得发烫,罩上了一层血晕,羞得抬不起来的眼皮底下渗出了泪花。

  “我在跟他同居。是真的”

  “我并不责备你.”司捷潘吃了一惊。“我的意思是,也许,你还没有决定怎么活下去吧?你跟他不会长久的。只是玩玩而已……现在你的眼睛下面已经长了皱纹……要知道,他一玩厌了,就会扔掉你——把你赶走一你将来有什么依靠呢?侍候人的生活还没有过够吗?你自己想想看……我带回来一点钱,等仗打完了,我们可以过得非常舒服。我想,咱们是能和睦相处的……我愿意把旧事忘掉……”

  “我亲爱的朋友,司乔帕,你从前怎么不这样想啊?”阿克西妮亚流着快活的眼泪,声音哆嗦着说,她离开床.直走到桌子跟前来。“想当年,你把我美好的青春捣得粉碎的时候,你怎么不这样想啊?是你把我推到葛利什卡的怀里去……是你把我的心折磨枯稿的……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折磨我的吗!”

  “我可不是来算旧账的……你……你怎么会知道呀?我为此遭受了多人的痛苦;我真想另过一种牛活,一想起……”司捷潘久久地瞅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慢吞吞地吐着字句,好像这些话是从嘴里抠出来似的。“我想念你……想得心里火烧火燎的,血都烤干了,在心里凝结了……我日夜都在思念你……在那里,我跟一个德国寡妇同居……日子过得很阔绰——可是我扔掉了她……思归心切……”

  “想过太平日子啦?”阿克西妮亚使劲翁动着鼻翅问。“想要重整家业啦?大概还想生儿养女,有个老婆给你洗洗涮涮,伺候你吃喝,是吧!”她不怀好意地、恶毒地笑了。“办不到啦,耶稣救主!我老啦,你看已经满脸皱纹……而且再也不会生孩子啦。现在是给人家当姘头,而姘头是不能养孩子的……你要的是这样的女人吗?”

  “你变得真能说啦……”

  “就是这么块货。”

  “那么说,你是不回去了?”

  “不去,不回去。不回去。”

  “好吧,祝你健康,”司捷潘站起身来,尴尬地把手镯放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又放回桌子上。“等你回心转意的时候,就通知我。”

  阿克西妮亚把他送到大门口。瞅着从车轮子底下飞出来的尘埃,洒满司捷潘宽厚的肩膀。

  她的眼里涌出辛辣的眼泪,不时抽泣着,哀叹着自己重又陷于飘零的生活,模糊地想着那此没有兑现的梦想。当她一听说叶甫盖尼再也不需要她了,又听说丈夫回来,就决定回到丈夫那里去,重新享受点儿从未享受过的幸福……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盼望着司捷潘来看他,但是一见到低声下气驯如羔羊的司捷潘,——于是反常的高傲心理,不允许她这个被遗弃的女人再留在亚果得诺耶的反常骄傲心理在她心头横冲直撞她不能控制的怨恨支配了她的言行。她想起了从前受的委屈,想起了这个人和他的两只大铁手给她带来的种种灾难,其实她是愿意跟他破镜重圆的,心里也为自己的行径震惊,但是却喘息着,吐出了这样刺人的话。

  她又向走得越来越远的马车瞥了一眼。司捷潘摇晃着鞭子,消逝在道旁低矮的紫色苦艾丛里……

  第二大,阿克西妮亚领到了工钱,收抬好行李。跟叶甫盖尼分手的时候,哭诉说:“请原谅我的过错,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

  “哎呀,你这是怎么啦,亲爱的!……不管从哪方面说,我都应该感谢你呀。”

  他极力掩饰自己的窘态,说话的声调故意装得很快活。

  她走了。黄昏时候回到了鞑靼村。

  司捷潘跑到大门日去迎接阿克西妮亚。

  “你来啦!”他笑着问。“彻底回来了吗?我可以希望你不再走了吗?”

  “不走啦,”阿克西妮亚简单地回答说,痛心地四下打量着倒塌殆半的房屋和长满胭脂菜和杂草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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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在离杜尔诺夫斯克镇不远的地方,维申斯克团与后退的赤卫军部队相遇,进行了第一次战斗。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指挥的一个连,在中午时分占领了一个树林和杂草围着的小村子;葛利高里命令哥萨克们在横贯全村,已经冲出一道浅沟的小河岸边的柳荫里下了马一不远的地方有几处泉水从黑色的稀泥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泉水冰凉冰凉的;哥萨克们用制帽舀起泉水拼命地喝,然后又舒服地哼哼着把制帽扣在汗淋淋的脑袋上,正午的太阳高悬在被暑热蒸烤得昏昏沉沉的村庄上空。大地简直要熔化了。炎热的太阳晒得青草和柳树叶无精打采地垂下来,可是小河边的柳树荫里却阴凉阴凉的,潮湿的土地长满了牛花和别的茂密的杂草,碧绿一片;小河湾里的浮萍都像讨人喜爱的姑娘的笑脸在闪动;远处,小河转弯的地方有几只鸭子在水里呱呱乱叫,拍打翅膀。马打着喷鼻,直往水边挣,咕卿咕卿地踏着稀泥,挣脱人手里的缓绳,跑到河中间去,踏浑了河水,用嘴唇寻觅着清新的水流。热风从它们垂下去的嘴唇上吹下一粒一粒的晶莹的大水珠。吹来阵阵马蹄搅起的河底污泥和水藻散发出来的硫磺气味和被河水冲刷和泡烂的柳树根又苦又甜的气味……

  哥萨克们刚刚说着话、抽着烟在牛花丛里躺下来,侦察兵回来了。“红军”这两个字一下子就把大家从地上轰了起来、人们紧立了马肚带,又到河边去,灌满随身带的水壶,喝得饱饱的,大概每个人都在想:“也许还能喝到这样清亮的、像小孩的眼泪似的好水,也许再也渴不到了……”

  他们在大路上越过小河,便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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