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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滚他们的蛋,叫他们去用吧!我原想用它来包包脑袋,绷带都湿透了。”

  “拿我的手巾包吧!”

  他们正在板棚里说话的时候,“锅圈儿”走进来了。他把一只手伸给葛利高里,好像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

  “啊,麦列霍夫!你还活着哪?”

  “半死不活!”

  “额上有血,擦擦吧。”

  “我会擦的,不忙。”

  “来让我看看,他们是怎么给你治的。”

  “锅圈儿”使劲把葛利高里的脑袋往下一扳,鼻子里哼哼着。

  “你为什么让他们把头发剃掉啊?看他们把你弄成这么个怪样子!……这帮医生他妈的给你胡治一通,来,还是让我给你治吧。”

  他也没等葛利高里同意,就从子弹盒里拿出一颗子弹,去掉弹头,把火药倒在黑手巴掌上。

  “米哈伊洛,去弄点蜘蛛网来。”

  科舍沃伊用马刀尖从屋梁上绞下一团花絮似的蜘蛛网,递给他。“锅圈儿”就用这把马刀尖挖了一小块土,然后把泥土、火药和蜘蛛网混在一起,在嘴里嚼了半天。他把一团又粘又稠的东西厚厚实实地涂在葛利高里脑袋上渗着血水的伤口上,笑着说道:“三天以后你再拿下来,管保药到病除。你看,我这么照料你可是你……那时却要打死我。”

  “谢谢你的照料,不过还是该打死你——好使我心灵上少一桩罪过。”

  “小伙子你可真够天真的啦。”

  “我就是这么个人。我脑袋上的伤什么样?”

  “砍了有半俄寸深,给你留个纪念。”

  “忘不了。”

  “你倒想忘,却忘不掉;奥地利人的剑没有磨,用一把钝剑砍的你,现在这块伤疤要在你脑袋上带一辈子啦。”

  “你很走运,葛利高里,剑滑了过去,不然的话,你就要埋骨异乡啦,”科舍沃伊笑着说。

  “我把军帽往哪儿放呢?”

  葛利高里不知所措地揉着帽顶已被砍破、染满了血迹的军帽说道。

  “扔了算啦,狗会吃掉的。”

  “弟兄们,面包来啦,冲啊!”有人从屋门里喊道。

  哥萨克们从板棚里走出来。枣红马在葛利高里身后斜着眼睛嘶叫起来。

  “它很想你哩,葛利高里!”科舍沃伊朝马点点头说。“我很纳闷儿,它草也不肯吃,光是这样一阵阵地嘶叫。”

  “我从那里一爬起来,就一直在叫它,”葛利高里回过身去,暗哑地说道,“我想它是不会离开我的,可是要逮住它也很难,它认生。”

  “是这样,我们费了很大劲儿才逮住它。是用套马索套的。”

  “是匹好马,是我哥哥彼得罗的马。”葛利高里扭过脸去,不愿让人看到他那深受感动的眼睛。

  他们走进屋子。堂屋的地板上,叶戈尔·扎尔科夫正躺在从床上卸下来的弹簧褥子上打呼嗜。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样子在无言地诉说,主人是怎样匆忙弃家而去的。碎瓷器片、撕碎的纸片和书籍、沾了蜂蜜的呢料、儿童玩具、旧皮鞋和洒得满地的面粉——所有这一切都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地板上,在沉痛地哭诉着浩劫。

  叶梅利扬·格罗舍夫和普罗霍尔·济科夫打扫出一块地方,也到这儿来吃饭。济科夫一看见葛利高里,就把两只亲热的、显得有点肉麻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叫道:“葛利什卡,你这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呀?”

  “从阴曹地府!”

  “你快去给他弄点菜汤来呀。干吗光瞪眼呀?”“锅圈儿”喊叫道。

  “立刻就去。厨车就在这儿的胡同里。”

  普罗霍尔嘴里嚼着面包,往院子里跑去。

  葛利高里疲倦地在普罗霍尔坐的地方坐下来。

  “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吃的饭啦,”他抱歉地笑了笑,说道。

  第三军的部队正开过这座城市。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步兵、辎重车和骑兵部队,十字路口挤得水泄不通,军队运动的轰鸣声透过紧闭着的屋门传到屋子里来。普罗霍尔很快就端着一锅菜汤和一口袋养麦粥回来了。

  “养麦饭倒在哪里?”

  “来,倒到这只带把儿的锅里吧,”格里舍夫不知道它的用场,从窗下把一只夜壶推过去。

  “你这锅,怎么这么臭呀,”普罗霍尔皱起眉头说。

  “没有关系,你先把口袋倒出来,完了我们大家再分。”

  普罗霍尔打开口袋,香喷喷的稠粥冒着热气,从口袋的琥珀色边缘上,渗出了油汤。他们一面说话,一面吃。普罗霍尔把油点子溅到褪色的裤绦上,讲道:“咱们邻院,住的是山民骑兵营的一个炮兵连,在喂养他们那些壮实的小马呢。他们的下士看见报上登着,说德国人的那些所谓的同盟国,已经被打得落花流水。”

  “你没有赶上,麦列霍夫,今天早上有人来慰劳我们啦,”“锅圈儿”翁动着塞满饭的嘴,咕噜说。

  “谁来慰劳啦?”

  “师长,丰·季维德中将检阅了我们,因为我们杀退了匈牙利的膘骑兵,救出了我们的炮兵,所以来慰劳感谢我们。要知道,他们差一点儿就把大炮都抢去啦。他说:英勇的哥萨克们,沙皇和祖国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勋的。”

  “这太好啦!”

  街上清脆地响了一枪,又一枪,机关枪砰砰地扫射起来。

  “快——出——来!”门口有人叫喊。

  哥萨克们扔掉饭勺,跑到院子里。一架飞机飞得很低,在他们头顶上盘旋。飞机的猛烈的轰鸣声,令人生畏。

  “在篱笆边卧倒,马上就要扔炸弹啦,要知道,隔壁就是炮兵连!”“锅圈儿”喊道。

  “快把叶戈尔卡叫醒!要把他炸死在弹簧褥子上了!”

  “把步枪给我!”

  “锅圈儿”仔细地瞄准,就在台阶上射击起来。

  步兵不知道为什么都弯着腰,在街上乱跑起来。隔壁的院子里传来马嘶声和急促的口令声。葛利高里放完一梭于子弹,隔着板栅看到:几个炮兵正急急忙忙地把一门炮往板棚底下推。天空蓝得刺眼,葛利高里眯缝起眼睛,看了看轧轧响着向下俯冲的铁鸟;这时候,忽然有一个什么东西从飞机上迅速落下来,在太阳光中耀眼地闪烁着。一声震撼天地的巨响震得小房于和趴在台阶旁的哥萨克们直颤动;邻院的一匹马发出了临死的嘶鸣。从板栅那面飘来一股呛鼻子的燃烧后的硫磺气味。

  “躲起来,”“锅圈儿”从台阶上往下跑着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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