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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第三卷===
  第一章

  一九一四年的三月,在一个解冻的欢乐的日子,娜塔莉亚回到公婆家里来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用毛茸茸的灰色树枝修补被公牛撞坏的篱笆。屋顶上往下滴着雪水,冰琉璃闪着银光,屋檐上留有一道道过去什么时候流过雨水的、像松焦油似的漆黑的痕迹。

  渐有暖意的红太阳,像只温柔可爱的小牛犊,紧紧蜷伏在积雪已经融化的山岗上,土地已经松软,顿河沿岸陡斜的石灰岩的山岗上,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一片一片的土地,嫩草闪着翡翠般的新绿。

  变了样子的、瘦弱的娜塔莉亚,从后面走到公公跟前,弯下伤残的歪脖子行了个礼。

  “您好啊,爸爸。”

  “娜塔莉尤什卡?你好啊,亲爱的,好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忙乱起来。从他手里落下来的树枝弯了一下,就伸直了。“你怎么面也不露啦?好,进屋去吧,你瞧吧,母亲看见你会有多高兴。”

  “爸爸,我回来啦……”娜塔莉亚迟疑地伸开一只手,转过身子去。“如果您不撵我走的话,我就永远住在您这儿啦……”

  “你说的什么话呀,你怎么啦,亲爱的!难道你是外人吗?葛利高里来信说……好孩子啊,他叫我们问候你呢。”

  他们一同往屋子里走去。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慌慌张张,一瘸一拐地走着,非常高兴。

  伊莉妮奇娜抱住娜塔莉亚,老泪纵横,嘴里嘟嚷着:“你要是有个孩子就好啦……孩子会把他迷住的。好,坐下吧。拿些饼给你吃,好吗?”

  “耶稣保佑,妈妈。我这不……来啦……”

  满脸红光的杜妮亚什卡从宅旁的小院子里跑进厨房,跑着就伸手抱住了娜塔莉亚的两膝。

  “没有良心的!把我们都忘啦!……”

  “你疯啦,骡马!”父亲假装严厉地朝她喊道。

  “你长得这样大啦……”娜塔莉亚低着头肥杜妮亚什卡的两手分开,仔细打量着她的脸。

  一时,大家都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起话来,一会儿又都沉默不语。伊莉妮奇娜一手托着脸,在暗自悲伤,痛心地打量着已经不似先前的娜塔莉亚。

  “永远住在我们这儿啦?”杜妮亚什卡抚摸着娜塔莉亚的手,问道。

  “谁知道他……”

  “那有什么说的,你是他的发妻,还能上哪儿去住呢!留下来吧卢伊莉妮奇娜决定说,她殷勤地招待着儿媳妇,不断地在桌子上推动着装满肉饼的陶土盘。

  娜塔莉亚是经过了长期的动摇之后,才回到公婆这里来的。父亲不放她来,千方百计地劝说:又是责骂,又是羞辱,但是她自从恢复健康以后,看见自己家的人就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在父母家里简直成了个陌生人。自杀的尝试使她和自己的亲人疏远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自从送葛利高里人伍以后,就一直在劝诱她。他下了决心,要把她接回来,设法与葛利高里和解。

  从那天起,娜塔莉亚就留在麦列霍夫家了。达丽亚表面上并没有表示出什么不满;彼得罗的态度却是殷勤而又亲切,至于达丽亚偶尔的白眼,娜塔莉亚却从杜妮亚什卡那热情的依恋和公婆亲生父母般的爱怜中得到补偿。

  在娜塔莉亚回到公婆家来的第二天,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逼着杜妮亚什卡照自己的意思给葛利高里写了一封信。

  我们的亲爱的儿子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你好!你的父亲和你母亲瓦西丽萨·伊莉妮奇娜诚心诚意地向你问候。你的哥哥彼得罗·潘苔莱耶维奇和嫂子达丽亚·玛特悦耶芙娜向你致敬,祝你健康和平安;还有你的妹妹叶芙多基亚和全家老少都向你问好。你二月五日发的信,我们已经收到了,为此我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如果像你信末说的,你的马后腿碰伤了前腿,那么可以给它擦点猪下水油。你知道,如果路不滑或者没有冰的话,那么后腿就不要钉马掌。你的妻娜塔莉亚·米伦诺芙娜和我们住在一起,她很健康、平安。

  母亲寄给你一点樱桃干和一双毛袜子,还有猪油和各种土产。我们生活都很好,身体很健康,可惜的是达丽亚的孩子死了,这是要告诉你的。前两天我和彼得罗修了修板棚,他嘱咐你要好好照看马。母牛都生了犊,老骤马的奶头鼓起来了,看来,它的肚子里有小马驹在跳啦。这是和镇上公马圈里那匹叫“顿涅茨”的儿马配出来的,我们盼望它能在大斋的第五个星期生驹。我们对于你的服役情况和上司对你的夸奖很高兴。你好好服役吧。为皇上效力是不会白干的。娜塔莉亚现在要在我们家住下去了,这件事你要好好想想。还有一件倒霉的事,在谢肉节那天,野狼咬死了三只羊。好,祝你健康,上帝保佑你。我命令你,不要忘了你的妻子。她是个和蔼的女人,而且是你的发妻。你不要破坏老规矩,听父亲的话。

  你的父亲——老下士潘苔莱·麦列霍夫

  葛利高里那个团驻在距俄奥边境四俄里的拉济维洛沃小镇上。葛利高里很少写家信。告诉他娜塔莉亚回到父亲那里的信,答复得相当矜持,只说请向她问好;信里的话支吾搪塞,含糊其辞。播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逼着杜妮亚什卡和彼得罗把信念了好几遍,深思着隐藏字里行间连葛利高里也不知道的含义。复活节以前,他在一封信里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问题,他问葛利高里退伍回来,是跟妻子同居呢,还是仍旧跟阿克西妮亚一块儿过。

  葛利高里很久没有回信。三一节以后,才收到他一封短信。杜妮亚什卡念得很快,字尾都没有念出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撇开那无数的问好的话和问题,仍然很难抓住信的意思。葛利高里在信末说到了娜塔莉亚的问题:

  “……你要我说一说,我是否还要和娜塔莉亚同居,但是我告诉您,爸爸,破镜是不能重圆的。您是明白的,现在我已经有了孩子,那我还能对娜塔莉亚说些什么呢?我什么愿也不能许诺,对这件事我是很不高兴谈的。不久前,在边境上捉到了一个贩私货的人,我们也有幸看到了这个人。他说,很快就要和奥地利人打仗了,似乎他们的皇帝曾经到边境上来过,察看从哪里可以发动战争,他可以占领些什么地方。一旦打起仗来,我也许就死了,所以预先什么也不能决定。”

  娜塔莉亚在公婆家里干活和生活,那种不由自主的、盼望丈夫回来的念头一天比一天增长,颓丧的精神就寄托在这种希望上。她没有给葛利高里写过一封信,但是全家的人谁也不像她那样急切、痛苦地盼着他来信。

  村里的人依然过着习惯的、一成不变的生活:有些哥萨克服完兵役回来了,平常日子,无聊的琐事不知不觉地把时间都消磨掉了,每到星期日,一早就一家大小成群结队地涌到教堂里去:哥萨克都穿着制服和过节的裤子;女人们花花绿绿的长裙沙沙地扫着街上的尘土,穿着紧绷在身上的、袖于上打褶的印花布上衣。

  广场的空地上,卸下来的车辕朝天竖着。马在嘶叫,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艄防棚子的旁边,许多保加利亚族的菜农摆起长长的摊子,在叫卖青菜,后面围着一群孩子,瞪大眼睛,看着卸了载的骆驼;骆驼傲然地环视着市场的广场和广场上闪动着红边制帽和各色女人头巾的人群。骆驼嘴里冒着白沫,在咀嚼反刍的草料,它们疲于长年累月地拉水车,太疲倦了,正在休息,眼睛一动不动地呆滞在淡绿色的、惺松的眼眶里。

  夜晚,街道在脚步声中呻吟,村里的游戏场上,歌声、手风琴伴奏着的跳舞踢踏声沸沸扬扬,一直到深夜,村头最后的歌声才在温暖的旱风中消逝。

  娜塔莉亚不到游戏场去,她很喜欢听杜妮亚什卡讲的天真无邪的故事。杜妮亚什卡已经不知不觉地长成一个身材匀称、独具风韵的美丽姑娘。她很早就成熟了,就像个早熟的苹果。这一年,她告别了逝去的童年,年长的女伴们接收她参加了她们的姑娘圈子。杜妮亚什卡长得很像父亲:矮个子,黝黑的皮肤,杜妮亚什卡已经度过了十五个春天,但是她那纤细的身材还没有丰满起来。她身上还混杂着童年和正在成长的少女的、可笑而又天真的气质:两只拳头大小的小乳房硬起来了,明显地紧绷在上衣里面,肩膀也宽了;可是在那两只长长的。略微有点斜的眼眶里,依然是那炯炯有神的、腼腆而又顽皮的黑扁桃形的眼睛,白眼珠像蓝色的玛瑙一样。她从游戏场上回来,就把自己并不神秘的秘密讲给娜塔莉亚一个人听。

  “娜塔莎,好嫂子,我想告诉你几句话……”

  “好,说吧!”

  “米什卡·科舍沃伊昨天和我在公粮仓旁边的橡树上坐了整整一晚上。”

  “你为什么脸红起来啦?”

  “没有的事儿!”

  “你去照照镜子看——简直像火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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