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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阿克西妮亚把一个淡味的小圆面包塞进葛利高里的皮袄口袋里去,小声说道:“饭也不叫人吃,讨厌鬼!……真该叫鬼打他的嘴巴子。葛利沙,你围上条围巾吧。”

  葛利高里把备好的马牵到小花园前,吹了一下口哨,把狗唤来。地主穿着一件蓝呢子夹克,系着一条镶花皮带,走了出来。肩上挂着一只软木塞的镀铬水壶;拧成螺旋形的鞭子像条蛇似的从手里耷拉下来,在身后拖着。

  葛利高里拉着缰绳,惊讶地看着老头子非常敏捷地把瘦骨磷磷、老迈的躯体翻上马鞍。

  “跟在我后头,”将军用戴着手套的手轻柔地理着缰绳,简短地命令说。

  葛利高里骑的是一匹四岁口的儿马,它撒着欢儿,斜着身子,公鸡似的昂着脑袋走起来。这匹马的后蹄还没有钉马掌,踏在薄冰上一打滑,就四条腿同时向下坐。将军骑在马上,背略微有点驼,但是骑得很牢靠,在克列佩什的宽大的背上晃悠着。

  “咱们到哪儿去?”葛利高里跟他走齐时,问道。

  “到赤杨谷去,”老爷用浓重的低音对他说。

  两匹马跑得很欢,儿马要求松开缰绳;它像天鹅似的扭着短脖子,用一只鼓出的眼睛斜看着身上的骑手,总想咬他的膝盖。他们跑上了一座小山岗,将军让克列佩什放开脚步飞跑起来。一群猎犬在葛利高里后面跑着,散成了一道短短的散兵线。那条黑色的老母狗向前跑着,弯曲的嘴紧贴着马尾巴梢。儿马大发脾气,蹲下去,想要踢开这只纠缠不休的母狗,但是母狗却停了下来,用忧伤的老太婆似的眼睛盯着正回过头来看的葛利高里的视线。

  半个钟头的工夫跑到了赤杨谷。将军驰马奔上长满乱蓬蓬的褐色老艾的谷梁。葛利高里向谷底跑去,小心地看着被水冲得沟壑纵横的谷底。他偶尔向地主看一眼。透过铁灰色的光秃秃的稀疏的赤杨树,可以看到老头子清晰的剪影。他伏在鞍头,站在马镫上,哥萨克皮带勒着的呢夹克在背上皱了起来。狗成群地在高低不平的山岗上跑着。在穿过一条山洪冲刷出来的陡峭沟壑时,葛利高里把身子从马鞍上探下来。

  “抽口烟吧。我立刻松开马缰,掏出烟荷包来,”他一面脱着手套,在口袋里摸着卷烟纸,一面想。

  “放狗追呀!……”呼叫声像枪响一样,在谷脊那面响起。

  葛利高里抬起头;看到将军正向一个非常陡的山梁上驰去,他高举起鞭子,让克利佩什飞驰而去。

  “放狗追呀!

  一只腿窝里的长毛还没有脱掉的深褐色的狼,穿过芦苇丛生的泥泞谷底,把身子伏在地上,连跑带滑迅速地跑去。跳过一条沟,它停了下来,猛地一回身,看见了狗群。它们密集地、构成一个马蹄形的包围圈,向它袭来,切断了向山谷尽头树林子里逃跑的路狼富有弹性地跳跃着,跑上一个小土岗——这儿是多年以来田鼠打洞的地方,——飞快地向树林子跑去。老母狗几乎是迎面向它扑过来,一只叫“鹞鹰”的白色大公狗——是一条最好、最凶猛的猎狗——也从后面追来。

  狼迟疑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葛利高里抖着马缰绳,从谷底追上来,有一会儿看不见它了,等跑到上岗顶的时候,——狼已经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一群黑狗在草原上的蓬蒿丛中飞跑,它们的皮毛和黑糊糊的土地混成一色。再过去一点,老将军正用鞭于柄捶打克列佩什,绕过陡崖,从侧翼包抄过来。狼往邻近的山沟里逃去,群狗紧追不舍,包围上去,葛利高里从后边看去,那只叫“鹞鹰”的白狗已经追得那么近,就像一片挂在浪腿窝毛团上的白布。

  “放一狗一追一呀一呀!”的喊叫声送到葛利高里的耳朵里来。

  他让儿马飞奔起来,并竭力想看清楚前面发生的事情:眼睛蒙了一层眼泪,风在耳边呼啸。打猎吸引了葛利高里的整个心神。他伏在儿马的脖子上,一阵风似的狂奔着。当他跑到那条山沟的时候,浪不见了,狗也不见了。过了片刻,将军追上了他。他勒住正在飞驰的克列佩什,喊道:“跑到哪儿去啦?”

  “准是窜进山沟啦。”

  “你从左边绕过去!……追!……”

  将军用靴子后跟在后腿直立起来的马助下一刺,向右驰去。葛利高里冲进洼地,拉紧马缰;喊了一声,向左边飞驰而去。用鞭子和呼叫把出汗的儿马赶了有一俄里半远。还没有干透的粘土块子沾在马蹄子上,溅得他满脸是泥。弯弯曲曲的深山沟顺着山岗婉蜒伸展开去,然后转而向右,分成了三条岔沟。葛利高里越过一条横沟,看到远处草原上,像黑色的散兵线一样追狼的狗群以后,就沿着斜坡飞跑起来。看来,狗群是从橡树和赤杨丛生的山沟中部地带把这只野兽赶出来的。在山沟中部分成三条岔沟并且坡度缓慢地伸出三条青灰色支流的地方,狼跑到了空地上,它趁势又跑了约一百沙绳,便迅速冲下山坡,跑进一条于谷中去,那里满目荒凉,遍地是陈年衰败的蓬蒿和蓟草。

  葛利高里站在马镫上,一面用袖子擦着被风吹痛的眼睛流出来的眼泪,一面注视着狼。他偶尔向左面看了一眼,认出了这是自己家的田地。一块肥沃的、不很整齐的四方形份地,就是秋天他曾跟娜塔莉亚一同耕过的那块地。葛利高里故意催马穿过田垅,在这一片刻,当儿马磕磕绊绊、摇摇晃晃穿过田拢的时候,葛利高里满腔打猎的热情冷了下来。他已经只是漫不经心地吆喝着那匹气喘吁吁的儿马,注视着地主——看他是不是回头来看,——并让马换成了小跑。

  远处,红峡谷附近,有一个耕地农民搭的空帐篷架。旁边的一片像天鹅绒般闪闪发光的新耕地上,有三对公牛拉着犁慢悠悠地走着。

  “是我们村的人。这是谁家的地呢?……是阿尼库什卡家的。”葛利高里眯缝着眼睛反复打量,辨认着牛和扶犁的人。

  “抓——住——呜!

  葛利高里看见,有两个哥萨克丢下犁,横着拦住了那只想逃进峡谷去的狼。一个身材高大,头戴红边哥萨克制帽,帽带系在下巴上的人,手里挥舞着从牛轭上抽出的铁条。这时,狼突然把屁股坐进很深的犁沟里,停了下来。白狗“鹞鹰”从它身上飞越过去,蜷着前腿摔在地上;老母狗屁股擦着隆起来的田垅,想要停下来,但是没有站住脚,正扑到狼身上。狼猛然摇了摇脑袋,老母狗肚皮贴地摔到一旁去了。狗群黑压压的一团扑到了狼身上,摇晃着,在田找上滑了几沙绳,像皮球一样地滚着。葛利高里比地主早半分钟赶到了现场,他从马上跳下来,把攥着猎刀的手甩到背后,跪到地上。

  “就是它!……下面的!……往喉咙上刺!……”拿着铁条跑过来的一个哥萨克用熟悉的声音,气喘吁吁地喊道。他哼哧着,卧倒在葛利高里身旁,一只手揪住咬着狼肚皮的公狗脖子上的皮,另一只手攥住了狼腿。葛利高里在仰起来的,在手下乱动的硬毛里摸到了狼的喉咙管,捅了一刀。

  “把狗……狗——狗……赶开!……”脸色发青的地主从马上跳到松软的田垅上,气急败坏地哑着嗓子喊道。

  葛利高里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狗赶开,然后回头看了看老爷。

  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站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头戴制帽,漆皮帽带扣在下巴上,手里转动着铁条,变成灰色的下颚和眉毛都在哆嗦。

  “你是哪儿来的,小伙子?”将军问司捷潘说,“是哪个村的?”

  “鞑靼村的。”司捷潘等了一会儿才回答,然后向葛利高里那边迈了一步。

  “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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